朋友圈忽然之间在不断刷屏的一则微信链接把这部叫做《百鸟朝凤》的电影推到了我的面前。在大家的评论里,我看到最多的字眼是——电影的制片人为了院线能够更多地排期播映此片选择了下跪恳求、电影《老井》的导演吴天明的最后绝唱、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坚守……
作为一个在音乐学院教了十几年中国传统音乐的教师,我无法忽视《百鸟朝凤》的存在,于是果断买票进影院观赏。
将近两个小时的影片,我几乎是饱含着热泪看完的,这种感动一方面来自于唢呐王焦三爷与徒弟游天鸣之间的情义,但更多的是对传统文化逐渐走出人们生活与视野的一种无奈感慨……
影片首先打动到我的是那份朴实而深厚的音乐信仰。在传统的中国乡土社会,音乐很多时候并不仅仅是音乐本身,而是一种乡土文化、民俗文化、生命观念与道德观念的载体。
影片故事所描写的黄土高坡上的那个无双镇,吹唢呐除了是一种人们闲暇的娱乐,更重要的是,它还代表着对亡人的一种人生评价——道德平庸者只吹两台,中等的吹四台,上等者吹八台,德高望重者才有资格为之吹奏《百鸟朝凤》,这其中蕴含着道德的考量。
音乐中所被赋予的这种道德高度使得唢呐师傅备受村民敬重景仰,那首技巧高深、被奉为德乐的《百鸟朝凤》也成为了唢呐匠人最为崇尚和敬畏的曲子,唢呐音乐也因为人们心目中的传统信仰而变得神圣,千百年来,它无比稳固地植根于当地人的生活与观念中,能成为一名唢呐匠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
影片的主人公焦三爷是个远近闻名的唢呐王,他用心呵护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唢呐技艺与德乐精神,他看似傲慢的态度以及对徒弟挑剔、苛刻、不近人情的背后是对传统技艺与价值观念的无比珍视。
所以,在徒弟中,虽然蓝玉更具天分,但焦三爷最终把唢呐班社交给了天资并不是最高,但品行厚道的游天鸣。在焦三爷看来,只有德艺兼备者才能真正担得起这份传承的重任。
游天鸣原本并不想学唢呐,他是被父亲赶去学的,因为父亲的唢呐梦没做成,想让儿子替他实现。但最终,焦三爷精湛的技艺以及唢呐艺人在村民中德高望重的地位深深地感染了他,他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无法离开唢呐,而当师傅把焦家班传给他的时候,一种文化传承的使命更是让他肃然起敬。
但是不久,一场社会、文化的变革却将他和他的班社抛向困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中国大地,欧美文化伴随着经济的对外开放强势来袭,一个贫弱而又人口众多的泱泱大国在与世界接轨的过程中,强烈期待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来自西方的现代文明以不可阻挡的态势深深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而那些从农业时代积累下来的传统文化也在猝不及防的新时代浪潮下陷入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
作为出生在70末80初的这一代人,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形,国乐市场陷入低迷,戏曲剧团纷纷倒闭,演员们要么选择下海经商,要么混迹于歌舞厅,要么就是默默忍受剧团的清贫。
拿我自己的例子来说,我的父亲是拉二胡的,母亲过去是弹琵琶的,姨娘是唱大戏的,但等到我正式开始决定学习音乐的时候,这些通通都被认为土爆了,于是我学了在当时被认为最有前途的乐器钢琴。而我父亲为了维持家境,不得不去广东的歌舞厅打工,弹电贝司。
城镇如此,乡村也不能例外。当乡村的市场被开放,越来越多的农民进入到城市之后,人们的传统观念被逐渐打破,古老的乡村音乐所依托的社会文化环境正在逐渐失去。
在影片中的那个无双镇,红白喜事不再是唢呐班的天下,西洋的铜管乐队、电声乐队、歌舞乐队艳丽登场,在现代农民的心目中,这成为新的时尚,古老的唢呐班子就算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挡不住人们对新兴流行音乐的兴趣。
唢呐班的乐手受不了被冷落、嘲笑的命运,纷纷离去,连当年死活要让儿子学唢呐的游本盛也觉得这老玩意儿没了希望。可是,游天鸣舍不得师傅传下来的手艺,更不愿背弃当年许诺将唢呐发扬下去的誓愿,作为班主,他苦苦地坚守着,然而心头更多的是无奈与困惑,时代的改变让他感觉回天无术。
四散的班社让焦三爷感到痛心,他不顾惜肺癌晚期的病体,执意要帮游天鸣重整班社,在喜丧中领奏《百鸟朝凤》,泣血而终,焦三爷对传统文化的那份坚守让人肃然起敬,悲壮苍然。但,面对时代的深刻变革,这种坚守又显得是那样的无力、渺小,让人唏嘘感叹……
当影片的最后,游天鸣在焦三爷的坟前吹起《百鸟朝凤》,他似乎又看到师傅端坐在那儿,然后站起身来朝远处走去,那个渐行渐远却步履坚实的画面充满了寓意,在我看来,似乎是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远去,又似乎是代表了一种渴望传统文化回归的愿景,让人陷入深深的思索与感慨。
其实,传统音乐文化的传承、延续、保护是一个热议了很多年的问题,但又似乎怎么也讨论不清楚,因为这其中牵扯到的因素实在太多,情况确实太过复杂。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覆?传统音乐植根于不同地域的独特历史文化环境,它是一种生态音乐,源自于不同族群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审美诉求与生命态度,而当这一切都在改变的时候,相应的文化自然会发生改变,甚至会消逝,这几乎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这种改变和消逝就如同生命的生老病死一样,许多时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过程。如果硬要原样维持,不过是刻舟求剑,并不是一种科学的文化态度。
例如之前我在一部纪录片里看到有一个地方的人们至今仍然保存有钻木取火的原始技艺,该技艺被列入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其中一位传承人说要把这种技艺发扬光大,这未免也太过滑稽,文化保护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让社会回归原始。
刻舟求剑固然不对,但无视传统文化的价值,在还没有领悟其精髓的情况下就将它一股脑儿地抛弃,则更是一种可怕的选择。
我们所面临的严峻问题是,社会的快速巨变让古老的农业中国来不及思考和沉淀就急于要迈向工业化和后工业化社会,传统音乐文化几乎在没有任何缓冲和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被抛向了市场,并且瞬间失去了它原本赖以存在的社会文化土壤。中国的年轻人从小就泡在了异国的文化里,对自己的文化茫然无知。
影片中无双镇唢呐鼓吹班子的离散与尴尬的境地正是当代中国在经济变革之后所带来的文化冲击的缩影。
毋庸置疑,传统音乐是一个族群的土地记忆,与其他类别音乐所不同的是,它有一种历史的温度和土地的厚度,这是一个族群集体审美的凝结和对生命的独特认识。
当陕北人不再熟悉信天游、江浙人不再听越剧和评弹……请问我们自己的文化在哪儿呢?重要的是这些古老的音乐中蕴含着极为独特深刻的传统美学与历史沉淀,它是一个民族之所以存在的文化基因,如果在还没弄明白的情况下失去了,未免太可惜,太不应该。
就拿中国的戏曲来说,不亲自学一学永远不知道它的魅力在哪儿,一学便让人肃然起敬,中国的传统音乐文化有相当多的东西是非常高级的!
影片中备受无双镇人推崇的《百鸟朝凤》便是那片黄土地千百年来族群文化的沉淀,它那精妙的技艺代表了群体的艺术智慧,朴实而又酣畅的旋律体现了那片土地的气质与格调,这绝对不是哪一位作曲家的创作可以达到的高度,它所蕴含的文化价值来自于时间的历练与打磨。
面对这样的古老文化被无情地冲击,直至消逝,未免让人觉得心情沉重。近些年,政府大力倡导扶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虽然对于传统文化起到了一定的有益作用,但经济浪潮席卷下浮躁的群体心态,导致许多的所谓保护工作不过是政府官员急功近利的政绩工程和商业行为,缺乏长远的谋划与真正有效的管理、引导,最终将传统文化毁坏殆尽,弄得面目全非,叫人心寒。
当回顾整部影片,我最深的感触是,一方面是历史流传下来的丰厚文化遗产,一方面是无法停止的社会变革,导演吴天明并没有在影片中对传统文化该何去何从给出明确的答案,但他抛给了我们一个值得深深思索的严峻问题,炙烤着每一个关心与爱护传统文化的人们的心灵,久久难以平静……
或许我们更应该相信传统文化自身的生命力和回转力,古往今来,许多的文化都因为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变化而逐渐消逝,而事实上,这种消逝大多只是表现形态和艺术载体的变更,其艺术精华通过其他的样式得以重新嫁接并流传。
相信很多观看过《百鸟朝凤》的观众都被其深情、富有情怀的电影配乐所深深感动,作曲家张大龙的音乐灵感与素材正是来源于那片黄土地的古老音乐韵律,这何尝又不是一种传统音乐的完美传承与艺术灵魂的转嫁呢?从这个角度来说,传统音乐的传承从未停止,且生生不息。
《百鸟朝凤》宣传片
在这样一个娱乐至死的商业社会,《百鸟朝凤》这样的文艺片自然不对院线的口味,制片人方励为了恳请影院经理增加排片,在网络直播中下跪磕头,引发网友热议。许多人说,方励失掉了尊严,然而我觉得,这一跪值得,他挽回的是文化的尊严!
趁这部电影还未下线,走进影院吧,让我们向已故的吴天明导演致敬,向中国传统文化致敬!
再也不见的唢呐,是从未回头的明天
《百鸟朝凤》,讲的是一个逝去的故事,而终于公映的那天,来自一位逝去的导演。
当镜头缓缓推开西北山水的那一刻,喟然的叹息就从未停止下来,黄土地的淳朴和踏实穿越了岁月的长廊,仿佛一位沧桑的老人在娓娓道来当年的故事,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终究需要有人来一一见证。深嘘一口气,幸甚至哉。
在这部电影中,没有表演,只有陈述;没有戏剧,只有生活。一切似乎自然而然的就发生了,在四季的轮转交互之中,在日月的天光变换之下,唢呐的一声鸣响穿透层层叠叠交融的历史,绕梁三日终究化作浅吟低唱,渐渐没了声息。这时代,翻天覆地,这年月,再寻不到那些走街串巷的匠人们。无力感充盈在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之中,然你终究知道,再也不回头的,才是明天。
作为第四代导演吴天明的遗作,《百鸟朝凤》依旧取材于他最为擅长的,中国老一代的民俗文化,讲述了唢呐一脉从曾经德高望重不可或缺的地位到如今的消弭凋零,侧面展示了中国社会日新月异的变迁,以细腻的手法刻画了两代唢呐匠人为了信念坚守而产生的师徒感情。
相比《老井》和《变脸》,《百鸟朝凤》无疑更为成熟和圆融。更少一点的戏剧冲突,更为克制一些的情绪让整部影片的色调偏于冷寂,八台的唢呐并没有应有的热闹意味,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更像是毅然决然的执念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绝。
落幕,只剩下墓碑前两个人的对视,若不是亡灵仍在,竟只剩下一个人的舞台。
《百鸟朝凤》将场景对准一对师徒的成长,表达的是“传承”的概念,缅怀的是被远远丢弃在身后被人嗤之以鼻的“规矩”。当曾坐在太师椅上十足气派的焦三爷终究吞下那一口鲜血敲起锣鼓,当曾将唢呐引以为生命之傲的蓝玉戏谑着摇头,当焦家班的师兄弟纷纷打起行李然而眼神失焦迷茫,当游天鸣面对大城市里犹如乞丐一样的唢呐匠人怅然长叹,所有的坚守在刹那间决堤崩溃,来势汹汹,猝不及防。
那该是多久之前,发过的誓还言犹在耳,许下的诺还历历在目,唢呐的声音却已经戛然而止,定格于画面之上的是奔涌来袭碾过的滚滚红尘。心中有太多大悲大喜一一掠过,如同唢呐曾响起的阵阵伤恸与庆贺已然一去不复返,留下几句琐碎的扼腕叹息,总归会化作烟消云散。
世易时移,非人力可为。
事实上,这种取代是社会进步不可抗力之下的必然,但一种文化的衰落总让人多少觉得不安。唢呐的淘汰从根本上源于大众的选择,只是——
传统的匠艺化作一纸冷冰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多有太多的遗憾;
失传的独门绝活成为历史书页上的记载蕴含了无尽的惋惜;
不再有年轻人愿意继承衣钵扛住无双镇唢呐的最后一脉;
这一刻,《百鸟朝凤》已成绝响,街坊巷陌再无回音。
仅电影而言,抛去因情怀生出的不假思索的动容,总体并不算得上完美无缺。“文化呼告”的帽子之下,是接近尾声的老旧套路和煽情过度。导演想要引起关注和重视的欲望过于热烈,乃至于较之前戏冷静的铺陈坦荡的叙述,新老时代的跨越之处显得多几分急功近利。
其实原本不必如此。观众并非无脑的信息接受者,愿意选择这部影片踏入影院的人更渴望些许留白的思考空间,不必过度渲染,亦不需嘶声力竭,陶泽如的一个眼神已足够敲打和叩问匠人现实的生存环境,此一处风雨如晦,彼一方前路茫茫。
《百鸟朝凤》的故事仍旧在每一天的生活中频繁的上演,而我们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更加珍而重之:浪潮席卷而来,不灭几点星光。 (山水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