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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家盛原:称呼都是别人给的,我只想做自己 | 人物
2021-05-17 21:07:00 发表 | 来源:音乐周报

如果没有爸爸的教导和坚持,盛原或许就和此生挚爱的钢琴擦肩而过了;如果没有体校的意外落榜,盛原或许已经凭借出色的弧线球射门成为了一名专业的足球运动员。好在,因为这一点机缘、一份热爱,一切的如果都只是如果,盛原终究成为了我们熟知的钢琴演奏家。

从一名普通的琴童,到怀揣梦想的留学生,从受人敬仰的演奏家和教师,再到为人父,成为热心的公益人,每一次角色转变的背后,都能看到那个温和、从容、坚持的盛原。在问到他更加想做盛原老师还是演奏家盛原先生时,盛原说,“称呼都是别人给的,我只想做自己。”

足球


盛原出身于一个音乐家庭,父亲盛明亮拉小提琴,母亲吴文俊弹钢琴,父母二人都在中央乐团(中国交响乐团前身)工作。和大多数出身音乐世家的孩子相同,母亲从小亲自培养他弹钢琴,盛原自己对弹琴这件事也并不排斥。然而和弹琴比起来,踢足球才是盛原童年时期的最爱,每天雷打不动的两个小时踢球时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为了有更多时间踢球,他曾经闹着要放弃弹琴,而爸爸却觉得盛原并不是不爱音乐,也不是没有才能,而是过于好动不喜欢坐下来练琴。最终,父子俩达成了协议,每天练琴一个半小时,再出去踢球。为了能继续踢球,盛原坚持练琴,渐渐展现出异于普通孩子的能力。而他的足球梦想,也因为没有被什刹海体校选中而彻底变成了业余爱好,最终他变成了“演奏家里最爱踢球的”和“足球爱好者里弹琴弹得最好的”。

10岁那年,颇具天赋的盛原考上了当时周广仁先生创办的星海钢琴学校,在李其芳门下学习钢琴演奏。李老师是出了名的严格,因为手立不住、小拇指翘起来这些琴童最容易犯的错误,小小少年也没少挨批评哭鼻子。13岁时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小六年级,盛原开始跟随李惠莉继续学习钢琴。1991年,盛原在周广仁的栽培下得到了所罗门·米考夫斯基教授的奖学金,并由此前往美国深造。此后,在曼哈顿音乐学院留学7年,拿到了音乐学士和硕士两个学位。

巴赫

现在的盛原以演奏巴赫的曲目最负盛名,但并不为人熟知的是,他弹巴赫是“有意为之”,“弹肖邦卖票卖不过李云迪,莫扎特则是被傅聪弹到了极致。相比较而言,弹巴赫才可能在钢琴圈有一席之地,况且巴赫颇为艰深,既然挑战何不挑战一个最困难的?”

盛原与巴赫的“机缘”还要从他上大学阶段说起,当时的盛原演奏莫扎特、肖邦、舒曼、德彪西这些感情丰沛的作品细腻动人。在成为弹“小品”的“大师”之后,盛原意识到自己缺乏驾驭大作品的“结构感”和思辨。恰好“巴赫泰斗”图雷克在纽约办大师班,盛原如愿考上,由此开启了和图雷克的两年半的学习生涯。有次在弹《意大利协奏曲》时,盛原按照惯性用细腻流畅的方式去处理,气得图奶奶把琴谱一甩,说:“告诉过你这里不需要强,这个地方渐强后面怎么办,你心里是在抵触思考吗?”图雷克深知,盛原害怕理性分析会丢失感情的流露,“恰恰相反,思考得越多,感受才能越多,能表达的才能更多。”正是这句话打开了盛原理性思考的大门,他突然意识到,理性思考是表达情感的最好的工具和手段。从此以后,盛原开始潜心研究巴赫的原谱,复调、和声、结构、对位等,他摒弃了前人对巴赫作品的“二次创作”,尽可能地还原巴赫的创作意图,在理性的结构中加入鲜活的生命力,由此,理性的架构和感性的光彩得到了最好的结合,而盛原也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演奏逻辑。当曲目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巴赫专场音乐会便应运而生,受到国内外专业人士的关注,盛原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中国诠释巴赫的领军人物”。

对于自己的演奏事业,盛原曾定下一个小目标——在50岁之前把该学的该练的都完成。今年49岁的盛原说,“这个目标已经基本完成,只剩肖邦的几首曲子和巴赫平均律第二册一些曲子没弹过,下面的工作就是继续打磨,逐一录音。”目前,盛原已经完成了巴赫、肖邦、贝多芬、德彪西的部分曲目的录音工作,之后也会用早期钢琴、羽管键琴等早期乐器尽可能还原作曲家当年创作和演绎时的状态。

在给钢琴系的研究生授课时,有次一位学生弹贝多芬的《f小调23号钢琴奏鸣曲》,盛原问学生,这首作品到底有多大年龄,大多学生会按照现在的年份减去创作年份,得出“二百多岁”的说法。而盛原则告诉学生们,贝多芬创作这首作品的时候是34岁,所以大家演绎出来的也应该是34岁的状态。盛原强调,演奏家要通过理性的思考回到作者本身的意图上去演奏,减少自由发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准确对于演奏家来说并不是最低的要求。把自己的意图凌驾于原作者或者作品之上的人,更适合去搞作曲,而不是搞演奏。”

育人


 

到了“知天命”之年,教学事业、演奏事业、家庭生活被盛原看作最重要的三个部分。教学分为两大块,一个是专业教学,另一个是素质教育。“在中国,并不缺少专业的‘专业教育’,而是缺少专业的‘业余教育’。”虽然在很多人看来,教这种非专业的学生并不是高校教师该干的事儿。盛原说,自从他在中央音乐学院授课以来,看到了大量不喜欢音乐的音乐专业学生。“究其原因,就是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已经带给孩子们很多情感的创伤,还有消极的思维方式。”

在美国求学时,一位教授钢琴教学法的老师保罗·谢夫特尔在教育理念上带给盛原很大的影响,“他让我明白教育的最终目的并不仅仅是教授专业知识,还要‘解决问题’。”保罗在40岁之前是知名演奏家,曾经和柏林爱乐乐团等乐团合作,40岁时,他突然对教学产生兴趣,之后一直专注教学以及帮助别人解决问题。他公开自己的联系方式,为来访者答疑解惑,他接待的客人并不限于音乐专业的学生。他既帮助来访者解决乐器演奏的问题,也会帮助琴童调节和妈妈之间的分歧。保罗的经历让盛原颇受启发,“他的伟大之处没有体现在他教出了多少演奏家学生,而是在于每个人都能通过他的指导有所收获,人格更加完整,更加热爱生活和享受学音乐的乐趣。”

由此,盛原萌生了创办一个“通过艺术教育使人的心理变得更健康”的学校的念头,“乐趣101”应运而生。盛原说,这些年他看了不少儿童心理学的书,在闲暇时间里常常和这些学生待在一起,思考孩子们内心的想法,为了“把学钢琴变成快乐的事儿”而努力着。

在教学中,盛原很少会直接指出孩子的错误,而是引导孩子自己发现问题。比如孩子的弹琴缺乏感情投入时,他就会问孩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让孩子幻想着向往中的场景,再回过来让孩子反思自己还可以改进的地方在哪里。“直接指出学生的问题,提高得当然更快,但是我的目标是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习惯。”

此外,盛原也关注到当下中国演奏家面临的瓶颈,呼吁中国的演出场所和活动主办方给国内的年轻艺术家机会。“想成为演奏家,仅仅在学校里学习和在家里练琴,没有上台的经验和历练是肯定不够的,舞台是培养艺术家成长最好的场所。”盛原介绍说,“在韩国,国外的大师和乐团想要进入韩国进行演出,往往和韩国音乐家合作,要么是和韩国演奏家一起弹一个协奏曲,要么就是和韩国的指挥合作。这是因为韩国音乐圈内有为培养本国艺术家创造环境的共识,其结果就是现在韩国人口比中国少却拥有大量世界一流的音乐家。希望大家能给中国音乐家机会,相信我们也可以齐心协力培养出大批顶级音乐家。”

公益


 

几年前盛原接触到一位盲人学生,学生虽然弹得不错,但是因为无法自己读谱,也无法看到别人的表演,因此进步要比普通孩子慢得多。“学钢琴十有八九都要靠教学和弹伴奏吃饭,但是盲人孩子难以从事教学工作,给别人弹伴奏更是没办法和普通孩子抗衡。”教授盲人学生弹琴的过程中,盛原萌生了让孩子学习即兴演奏的想法,“他们将来可以在公共空间里给大家即兴表演,而盲人演奏会带给很多人正能量。”在给盲人学生引荐了即兴演奏的老师之后,盛原觉得即兴演奏或许可以成为盲人孩子的出路,于是他通过上海艺途公益基金会发起了特殊儿童音乐教育基金,“音乐光明行”盲人音乐公益项目也迅速启动,先对教师进行即兴演奏教学培训,然后再给孩子上课,他给孩子们定的目标就是“五年后上岗”。找经费,找老师,还得在专业上有点影响力,盛原突然觉得“这事儿全中国只有我能干”。三年来,他的公益项目已经帮助了多位盲人孩子,而他组织的“中国盲人钢琴公益群”目前已有近300人,盲人琴童和家长、老师,共同探讨教学方法,组织教学培训,并且正在积极寻找更多演出、交流和就业机会。

佛系爸爸

盛原偶尔会在朋友圈晒晒和孩子们一起弹琴的视频。他会任由3岁儿子的小胖手在琴键上胡乱地敲,也任凭6岁的女儿翘着无名指和小指在键盘上随意发挥,而他则淡定地给孩子们伴奏,试图让孩子们的“即兴演奏”变得更动听更优美。很难想象,节奏、手型这些钢琴老师在启蒙阶段最为重视的事情,被一个专业钢琴老师通通抛在了脑后。因为疫情的关系,平常忙到无暇照顾孩子的盛原,得以正经八百地给自己女儿上一上钢琴课。每天45分钟的钢琴课也并不会严格按照教材的内容走,而是以做游戏为主。大多时候,女儿闲暇时能自己坐到琴凳上去,把自己能哼出调的音乐弹个大概,这时三岁的弟弟也会凑过来加入,有时还会你争我抢。“这样至少比一坐上琴凳就烦躁好多了。”

在盛原看来,培养孩子们对音乐的兴趣是最重要的,“这么小去抠手型也不会有特别好的效果,要相信他们的自学能力和自我调节能力是很强的,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盛原认为,相比较每天枯燥的练习曲目和矫正手型来说,孩子对音乐的感受和表达能力,才是学习音乐的原动力。而女儿哼着“我爱洗澡,好多泡泡”比完成一首车尔尼的练习曲更加重要,这是他想要的孩子享受音乐的状态。

对于两个孩子的未来,盛原并不想过早的规划,他坚信世界之大,孩子可以走的路千千万,音乐并不是惟一的选择。“兴趣会带来幸福感,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喜欢音乐的孩子才适合学音乐。”

盛原微信朋友圈的背景,是朋友在他独自看展览时抓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盛原坐在椅子上,佝偻着后背,低头看乐谱,显得平静而孤独。盛原说,他生活中的孤独来源于终日长时间练琴,无法和家人与朋友有足够的相处。而深层次的孤独则来源于对曲目的反复研究和练习之后,作曲家的意图只有自己能懂,刚刚觉得内心丰富了无比幸福,紧接着就要面对无法和这个已故“知音”以及身边任何人沟通的痛苦,于是演奏变成了惟一可以进行精神交流的方式,这种交流更像是一种跨时空的灵魂交流。在盛原录制的《柴可夫斯基“四季”》的CD内文里,盛原写道,“愿这温柔而敏感的《四季》能入驻我们的生命,陪伴我们各自并不能言说的孤独。”显然,盛原已经在音乐中找到了与孤独相处的方式,正如傅雷所说,“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张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