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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家贾国平专访:作曲家必须创新,这是一个命题
2020-11-25 00:08:24 发表 | 来源:中国音乐网

 

导语:这是一篇以访谈形式而呈现的口述资料。通过采访者对《北国风光》作曲家、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贾国平老师的采访,梳理了以下对话性的文字。采访中,贾国平老师谈了《北国风光》的创作历程、现代音乐发展的情况以及对音乐创新的理解。由此,引发了采访者对此领域的一些新的思考。

采访时间:2019年5月22日

采访地点:中央音乐学院

采访对象:贾国平

采访者:潘旦

 

贾国平

作曲家, 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及音乐学研究所所长。上海音乐学院高峰高原学科建设作曲理论教学团队讲座教授。1987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1991年毕业并留校任教。1994年留学于德国斯图加特国立音乐与表演艺术学院,1998年7月回国继续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

贾国平的创作体裁广泛,涉及室内乐、管弦乐、民族管弦乐及舞剧作品等,作品由德国Sikorski国际音乐出版社出版,被许多世界著名室内乐团和交响乐团在世界各国演奏。

自2007年起,贾国平发起“中国ConTempo新室内乐作曲比赛”,现已成功连续举办八届;2011年组建并成立了北京现代室内乐团,至今仍被邀约于世界各地演出;2011年至2014年,参与策划并主持了四届“北京国际作曲大师班”;2015年策划并主持了国家艺术基金音乐评论人才培养项目。

Jia Guoping is a professor at the CentralConservatory of Music in Beijing, where he holds the position of the directorof Musicology Institute at CCOM.

Regarded as one of China’s most prominentcomposers of serious music, Jia has composed a number of acclaimed chamber andorchestral works. His compositions have been played by majororchestras in China and numerous ensembles overseas and been published bySikorski (Hamburg).

Strongly committed to cultural exchange betweenChina and Germany, Jia has devoted vast energy to organizing concerts andscholarly events. He initiated the annual Con Tempo Composition Competition in2007. In 2011, with the support of the Siemens Foundation and the InternationalEnsemble Modern Academy, Jia founded the Ensemble ConTempo Beijing, the firstChinese ensemble for modern music in which Western and Eastern instruments arecombined. In 2015, he held the Music Critics Training Project promoted by theChina National Arts Fund.

 

记者:贾老师您好,您创作过很多不同题材的现代音乐作品,能否请您谈谈您对现代音乐的看法。

贾国平:“现代音乐”是一个特别的概念,不是说我们现在写的音乐都是“现代音乐”,这些不是都可以归纳进这个范畴的。现代音乐有它历史的概念,从20世纪初开始,西方不再用大小调性和西方古典的和声来作曲,这也是由于晚期浪漫派的半音化已经走到一个节点了。然后,就出现了自由无调性。现代音乐这个概念呢,就是从自由无调性开始。从调性上来说,就是一种没有调性的音乐;从律动来上说,就是打破过去规则性的律动;从协和的程度上来说,就是从高度不协和的引入,再发展到噪音的引入。现代音乐是个历史概念,而这个历史概念到西方的五十年代,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出现了创作危机,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西方音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创作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现实的残酷,因此之后又出现了先锋派音乐,实验音乐,而这些都影响了我们现在现代音乐的概念。说到先锋音乐,它到了七十年代又开始简单起来。这是由于在之前(50、60年代)作曲家做了各种各样的尝试,那么到了七十年代自然就换思路了。从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到今天,作曲家们已经走到了一个新的路子。大家不再像之前一样,把实验、噪音、技术的手段作为追求,而是追求音乐本体的可能性。西方的现代音乐其实代表了作曲家追求创作的新的可能性会在哪里。当然在实验的时候也有会产生一些别的可能性,但现在更多的是追求音乐的可能性,更多从音乐语言和音乐风格中探索。这样的现代音乐,其实在西方,也是属于专业的专业。在西方的音乐生活里,古典音乐也是占主体地位的,它是音乐会、乐队演奏的主体曲目,和国内一样。

记者:噢,大家还是以古典音乐、浪漫音乐的演奏为主。

贾国平:对。但是西方它有很多小乐团,比如室内乐团。这些小的室内乐团演奏的作品范围就比较广,他们演的现代作品也比较多。在欧洲,这些室内乐团集中在德国和法国,这两个国家以演奏现代音乐为主体。周边的国家,如波兰以及一些东欧国家,他们的社会上有一些资金,包含私人的,也包含国家的,专门资助这种创作和这些新乐团,所以他们现代音乐节的音乐会会有很多的委约创作。他们的委约机制相对来说比较成熟,新作品不断涌现,管弦乐、歌剧、室内乐都有。然后,不断有资助室内乐团的人涌现,所以德国有非常著名的现代室内乐团,法国也有非常著名的当代室内乐团,以及欧洲好多国家都有。还有各种小的乐团也会得到各种各样的资助,资助的范围大多是演奏本国作曲家的作品。

记者:所以从西方来说,专业音乐的概念也是越来越小,而非特别普遍的。

贾国平:对。但尽管如此,在欧洲,特别是德国、法国这些国家(的作品)还是多得多,比如:他们产生的作品、音乐会的上演,还有包括电台的介入(电台是他们传播现代音乐一个非常重要媒介)。他们专门有文化台,文化台有专门传播现代音乐的板块,且这些电台的覆盖就比较广,因此普及率就可以得到保障,这个是欧洲的情况。

记者:原来是这样。

贾国平:对。那我为什么要先介绍欧洲,因为你了解了欧洲才能对比中国。我在很多年前写过一篇文章,中国之前有七十多个交响乐团,但还是由基数相对少的音乐院校担任了新音乐文化的主力军。

记者:是的,外界的不太会去写现代音乐作品。

贾国平:没错,外界的乐团也很少演奏这些现代作品。你去看那七十多个乐团,把他们的演出曲目调出来,演奏中国作曲家的,哪怕是老一辈作曲家的作品,也很少。这是当时我批评的一个现象。中国有少的可怜的几个音乐节,演中国作品也很少。这里我要提到上海之春,它非常好,从成立之初,有委约,有创作,有推广新作品,这个是特别好的案例。

记者:在北京,就是我们的这个现代音乐节。

贾国平:是。但是多年前的北京,有些音乐节也不是这样的。直到后来有了叶老师的这个音乐节,也就是我们的现代音乐节,聚焦于现代音乐;后来又有温德清的当代音乐周;最后才是广西的东盟音乐周。当然广西的这个是前两个音乐节的延伸,它依附于这两个音乐节的背景。北京现代音乐节等于开创了中国专门展示现代音乐的平台,十几年了,音乐节中有非常多的首演,也上演了很多作品,包括还有一些西方的作品。

记者:今年又有了一些新的变化。

贾国平:对。今年是聚焦中国作品,有大量的中国作品的演奏,这是非常好的,对我们国家的现代音乐的推广和传播都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尽管如此,你可以想象我们现代音乐节有限的观众,相对于这么大的国家来说,还是少。但至少我们做起来了,我没觉得还是非常好的。今年有了人民音乐出版社专业团队的介入,包括录音录像之类的可以记录下来,这对于今年的音乐节来说是很有利的。这次中国作品的展演还要持续很久,这在之前好像也不是很多见。之前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过四十卷的百年经典,但这大多都是图书馆性质的,普通百姓很难去接触到。这次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的记录是有典藏性的,每一个作品都有一个专门的记录,这样也方便大家去选择,对推广来说也是很有利的一点。我们的电台在八十年代有调频的时候,是推广音乐很重要的平台,古典音乐,现代音乐,都通过它传播。但现在电台介入越来越少了,是我们“退步”了。

记者:怎么说?

贾国平:现在是信息化的时代,主流推广反而退步了。但是自媒体活跃了,自媒体不好的一点就是它没有导向型,对于一个学生的选择,或是对于不懂音乐,不懂专业的人的选择上是有困惑的,他不知道该做什么音乐选择。他们只知道资源放在那,至于该听什么,还是需要去有人做导赏的。在当时,我们有梁茂春老师,袁静芳老师去电台写导赏,过去我们音乐学院的老师也是介入到音乐普及的。现在呢?偶尔也有,但是少了。

记者:音乐普及的工作很重要。

贾国平:对,这个工作还是很重要的,音乐节的普及要面向社会。我们学校目前在提倡两种方式,一是面向高精尖的,一是用于普及的。我有参加学校的扶贫项目,带领学校的民乐队去一些地方演出。做了四、五场,当地的观众特别高兴去听到真正的艺术。我们以为我们很高雅,那些人受不了,其实不然。大家每天都在通过电视、手机听到各种各样的音乐。现在界线已经没有了,不要感觉偏远地方的人听不懂音乐,已经不再是那个时代了。在这个信息时代,他们没有机会听到现场的好音乐,这一方面也是由于中国的很多剧院没有演出,里面的文化没有建立起来。国家大剧院是最成功的一个案例,大剧院自成立以来,真是做到了文化推广、音乐推广。虽然别的城市仿照国家大剧院建造了本地的剧院,但他们却没有演出。我延伸的比较多了,但其实也是中国的现状。中国的现代音乐在上海、北京是比较好的,有中央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它可以和西方去平衡。中国好的作曲家都集中在音乐学院,所以社会的作曲家也就不写这些东西了。相对于这么大的国家来说,这样的状况一点都不容乐观,还是作品极其少的现状。

 

记者:想请您聊聊,您在昨天音乐会中演出的作品。了解到您之前的不少作品题材都来自于中国传统的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那么您这次为什么会选择了《沁园春·雪》作为您作品的灵感来源呢?

贾国平:哈哈,你要注意,我这首作品的标题叫《北国风光》,这是有用意的。我是山西吕梁人,有一次带着我们学校的扶贫项目去那边做讲座。我们对点的有个单位是吕梁艺校,他们的校长不经意间跟我说,你什么时候为我们吕梁写一首作品呢。他这一句话让我突然有了想法。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这作曲,那我该为吕梁写什么呢?其实当时我已经在考虑了。正好我们中央音乐学院有个创作中心委约了10月22日在纽约卡内基的作品音乐会,我的这首作品也是在那首演的。后来我找到资料,毛泽东在1936年去了吕梁,他在吕梁看到了大雪,当时正好是冬天,有感而发写了《沁园春·雪》。虽然《沁园春·雪》最终在重庆发布,但吕梁是他写作的地方,他诗中描写的景象就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我自己也非常有感触,这样的一种气魄,一种气势,所以说这个题材完全是和吕梁有关的一个命题。当然我觉得也很合适,因为它这里面,很大部分都是在讲我们美好的祖国以及祖国的风光。我只写到了“令天下英雄竞折腰”,后半部分我先预留着。《北国风光》这首还是以景色为主,其中也暗藏了一些北方的民歌。

记者:音色作为音乐作品中比较重要的表现手段,您在这部作品有哪些特别满意的音色设计呢?

贾国平:我之前很少用和声的概念来创作,用到一个一个的和弦来连接,因为我的创作主要是单声思维。但这部作品由于描述景观的需要,要去描述那些具有气势的场景,就需要去营造那种感觉,所以我用的音特别多。那么音一旦多了,你的结构也要发生变化,还需要和声,铜管的铺垫。这部作品最重要的就是和声的写作,和声是很重要的,音色就是另一个概念了,让你去回想,音色上我的作品,你有对某个乐器留下特别的印象吗?

记者:有的有的。

贾国平:哈哈除了定音鼓和铜管组。我一般都把他们组合在一起,变为一种群体的延伸,这是我比较重要的一个音乐语言,也是我音乐语言的特点。我的作品中很少听到某一个乐器特别突出,比如长笛在里面演奏你记得吗?还有单簧管。

 

记者:我记得单簧管的音色。

贾国平:对,它有个旋律音,但没有作为solo出现,是作为混合音色的一部分。这是我比较重要的写作手法。

记者:明白了。

贾国平:而且这个作品是一个音响音乐,依靠非常多的细节,他不是靠旋律去支撑、营造的。比如杜鸣心老师的作品,旋律节奏就非常清晰。剔除了节奏因素,旋律因素,我的作品大部分是靠气息的。

记者:您对现代音乐作品时长和构思方面的关系,有什么看法呢?

贾国平:我觉得时长不是个固定因素,还是由作曲家表达的内容来定。比如昨天晚上在王府音乐厅还上演了我另外一部作品《风越苍茫》,时长就有18分钟。因此我觉得,时长还是取决于音乐的结构和作曲家想要表达的东西。当然,音乐时长有时候也会造成问题。如果音乐时长那么长,你的内容不够丰富或者你的结构不够严谨,就会显得拖沓,在听觉上就不会有人愿意听了。在这么长的作品中,你一定要出现新的东西,不断引领听众,吸引听众听下去。作曲家也是心理学家,你要知道你的音乐展示怎么才能让听众愿意听,而不是听众拒绝听。有很多作品都是被观众拒绝听的,这就是他的结构不好,设计不好。所以时长是根据你音乐的驾驭能力,时长越长的作品越不好写,因为你要给观众新的东西,新的吸引力,而且这些新的吸引力又不能和前面没有关联,那就是不统一了。你怎么在统一的基础上、表达一个主题的情况下,不断出现新鲜的东西,这是写作中一个非常高超的技术。

记者:老师,您认为现代音乐是如何平衡可听性和创新性的呢?因为现在很多作品缺少旋律或者一些音乐要素,可能会让听众没法接受。

贾国平:这样的问题并不存在。大家总以为有旋律就是可听性,没旋律就是没有可听性,其实不是这样的。有旋律的作品其实有很多也都是不可听的,对吧?

记者:对,确实存在不少。

贾国平:所以说不是绝对的。没有旋律的作品不代表没有可听性,比如利盖蒂的大气就没有旋律。因此可听性和不可听性并不在于旋律,这是第一个问题。

记者:嗯。

贾国平:那么再说第二个问题,创新性和可听性也不是矛盾的。为什么创新性就不具备可听性了呢?历史上多的是这样的作品。因此,真正的艺术家需要创作出发自内心的作品。如果一个作曲家不是发自内心而创作,他怎么能让观众感受到他自己的东西呢,也就是我们要表达真正的情感上的东西。现在的东西有很多人说我在追求创新。那什么是创新呢?并不是表面的技术语言,也不是哗众取宠的东西,更不是情绪化的表达。现在的很多现代作品仅仅停留在了表面的、情绪化的表达中,有宣泄的东西,这些都不是情感的东西。你要回到内心深处,而现在恰恰缺少这些,这都是现代音乐的通病。

记者:大家都在追求技巧上的突破。

贾国平:,对。但技巧要是追求到位,音乐也是成立的。问题是,很多作品技巧上也没有到位,都是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们有很多都是这样的作曲家。你要把一种技巧做得非常到位,它也是很有意义的,或者就是作一些由听感驾驭的音乐。作曲家必须创新,这是一个命题,我们不能重复以前的作曲家,我们也不能重复自己。那怎么办?创新是最起码的条件,但这种创新不是哗众取宠的创新,不是表面上的创新,创新是你的音乐语言、音乐表达、音乐结构,所有的一切整合起来可以给人新的感受。所谓的创新的点就是给人新的感受,和之前历史的音乐不一样,这才是创新,而不仅仅是依靠于旋律,你可以运用各种手段。可听性也是,无论你运用哪些东西,你要让我愿意听,而不是可听。作曲家也要尊重听众,尊重自然的、文化的感觉。因为我们都是人,不能超越人可感受的范围去创作。

记者:非常贾老师,学习到了很多东西!希望有机会能再次采访您!

贾国平:很好。我一会还要去听下面那场当代乐团的音乐会。

选自《音乐家》杂志2019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