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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很有份量的对话:采访音乐学者和钢琴家张奕明
2019-07-29 16:05:35 发表 | 来源:爱乐社
HKIVS

 

音乐,它就是一种语言,一种表达情感和表达思想的语言,一种任何文字语言无法替代的语言。既然是语言,那就必须有语言背后的寓意和思想,因为任何语言都是一种工具和载体,没有思想的语言是没有价值的语言。音乐家的语言是音乐,一个音乐家如果没有文化和思想,那就等于是一个空瓶子,即便是24k的金瓶子,那也是空的,空就是没有内容。

 

一个音乐家,其知识结构、对知识的运用能力,以及在艺术里的思考和表达能力,决定了他(她)属于什么水平的音乐家。知识及知识运用能力、技术及技术的使用方法、思想及思想的广度和深度,这三者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艺术家的艺术和艺术表现,三者的修养和组合能力就显示一个艺术家的艺术水平和境界。

 

我对旅美钢琴家张奕明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之前,听其他音乐家提到过他,直到最近在网上听了他的演奏,看了他写的一些东西,才特别关注。我发现,如他这样不靠音乐养活自己,却对音乐如此虔诚和如此奉献的音乐家,太罕见了。他在音乐上的学识,以及透过音乐思考,对事、对物和对人的认识,让我认识到了音乐艺术更高的价值。感慨万分之余,我对他进行了一个简单的采访。我的问题问得不怎么,但是他的回答令我感动,今天在这里与大家分享,希望你能憋住刷屏手机,把这个采访对话看完。张奕明的自然、真诚和深度打动了我,我相信也能打动任何读者。

                                                                                              —— 苏立华

 

 

苏:你这次回中国演出的这套曲目很特别,你组合这样一套曲目想表达一个什么主题?

 

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主题,只是终于有机会把一直想与大家分享的作品,迫不及待地拿出来。一般我回国演奏,哪怕是在最学院派的高校,主办方也总是试图让我演奏一些大家比较熟悉的曲子。因此,我总会有几首李斯特、贝多芬、莫扎特“压阵”。弹完这些,就好像考试“交了卷”,如释重负,接下来再耍我的汪立三,George Crumb,以及其他人的作品。所以,这次您让我随意挑选自己喜欢的曲目,我非常感动。那么我也就不客气了,一堆大家没听过的曲子倾巢而出。一场还不够装呢。这次我演奏的曲目,《大宇宙》第一册,应该是这部作品在中国的首演吧?据说之前谢亚鸥演过部分,但没有演全,是不是这样?还要请苏叔帮我求证一下。《大宇宙》真的做到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它包含了各种宗教和传说,微观宏观,爱恨情仇,魔鬼神仙,最后却结束于宇宙间螺旋星系那冰冷的,完全“去人化”(非人)的氛围,我喜欢极了。其他的几部作品,也无一不是我的心血所系。汪立三,葛甘孺和王西麟,都是我一直在研究和演奏的作曲家。王阿毛则是我很喜欢弹的一个新秀。

 

苏:我听了你的很多演奏,非常喜欢,在尊重原作原始风格的前提下有鲜明的个人诠释。你完全可以演奏欧洲传统古典钢琴曲目,获得广泛好评,怎么选择了专攻当代作曲家,以及几乎被演奏家们冷遇和忽视的中国作曲家的作品?

 

张:我当然非常喜欢欧洲传统的古典曲目,可近几年时间精力有限,只能专攻当代作品,特别是中国作品。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不可能喜欢什么弹什么。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嘛。至于为什么近年来弹了比较多的中国作曲家作品,那可能是因为在国外比较思乡吧。有的人思乡,会去吃小时候常吃的豆浆油条;有的人思乡,会去看国产电视剧。对于我来说,那就是弹中国作品喽。钢琴音乐就是我的豆浆油条和国产电视剧。当然,我也不是什么中国作品都弹,我是很有选择性的。这就好像你吃豆浆油条也必须找地道的,国产电视剧也不能看烂片,就是这个道理。问题是,你觉得地道,有人觉得不地道;你觉得是烂片,有人看得津津有味。我觉得汪立三、葛甘孺、王西麟解了我的相思之苦,别人可能觉得我很奇怪。所以这个问题很复杂,再说下去又要陷入无休无止的迷魂阵去,我只能说我的感受,不敢强加于人。

 

好吧,从不太low的角度去看,那就是:贝多芬很伟大,但他也许不能梦想到世界大战,机器时代,核威慑,共产主义时代,所以肖斯塔科维奇可以表达出贝多芬表达不出的东西,这就是肖斯塔科维奇存在的价值。肖斯塔科维奇很伟大,但他也许不能梦想到反右,发配北大荒,文革,以及当代中国社会的种种情况,所以汪立三能够表达出肖斯塔科维奇不能表达的东西,这就是汪立三存在的价值。而汪立三的时代和地点,与我和我的父辈相同,所以他所表达的东西,对我有意义,所以我能在他的作品中体验到贝多芬和老肖不能给我的东西。

 

然而贝多芬的伟大在于他的作品,特别是晚期的四重奏,揭示了某种终极真理,这种真理是不随着时代改编的。就好像一个圆在古代和现代都是一个圆,两根直线只要不平行,在哪个时代都只能有一个交点。所以贝多芬就好像是几何,汪立三就好像是应用数学。两者我都需要。

 

苏:你迄今为止研究和演奏了那些中国作曲家的钢琴作品。你觉得与同写作技法的欧美作曲家相比,你所研究的中国作曲家的钢琴作品有哪些独创和不足?

 

张:不足总是有的,但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中国近现代好作品的数量和质量,在国际上一点儿都不弱的。我也全面看过犹太作曲家和日本作曲家的作品,数量质量都不如我们。美国大部分的当代钢琴作品,也是干巴巴的一股子学究气。好的作曲家就这么几个,还不包括约翰.凯奇。当然,这又是我的一家之言了。我认为约翰.凯奇在观念和技法上有所创新,并且影响很大,但就音乐本身来说,特别是超过五分钟以上的作品,比不过George Crumb,也比不过我弹的这几位中国作曲家。这么说,也许又要挨板子了。那么这些举起板子的人,你们敢在贝多芬106之后的下半场,演奏一整场约翰.凯奇吗?我在106之后紧接着演过一整个下半场的《大宇宙》,也演过一整个半场的汪立三。我的意思是说,我认为Crumb,汪立三,葛甘孺,他们的钢琴作品,都是能够跟贝多芬的106形成上下半场的分庭抗礼的;而王西麟的大部头交响乐作品,也是能够跟贝多芬的交响曲形成上下半场的分庭抗礼的。这便是我选择作曲家的标准。问题是,有两个问题。第一,各民族,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真正的“矿藏”都很少。这也是艺术规律,即使是古典时期的维也纳,也不过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三人嘛。其他人的作品质量跟他们没法比。第二,目前,绝大多数的中国演奏家,据我所知除了谢亚鸥等仅有的几个人之外,都没有这个眼光去挖自己的宝贝。就算挖出来,也没有挖空心思去演练,以展示给大家看。大家都去弹欧洲古典曲目了。至于我,我也不是要挖宝,我就是要找地道的“豆浆油条”和“国产电视剧”。其实就是自己好这么一口,最多就是想想做一些高校内的学术演出。不曾想,这么小众的东西居然可以在中间剧场弹给普罗大众听,还能卖票,所以再次感谢苏叔看得起我。

 

苏:你在国外演奏中国作曲家的作品,听众,特别是音乐家听众,他们的反应如何?

 

张:在美国,大部分人也是听不懂的。就算能有所触动,也触动不了本质。他们无法理解这些曲子的背景,即中国近代的国情。别说中国了,他们连俄罗斯的国情都无法理解。我举一个例子。有一次迪图瓦指挥费城交响乐团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一交响曲》,就是那首正面描写广场大屠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乐。乐团演奏得极为精彩,最后一个音奏完后,我看到前排几个演奏员的眼睛里都放着亢奋的光芒。我看了费交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演奏员表现出如此亢奋的表情。可是,这种光芒只持续了一瞬间,就消失了,因为他们发现观众的掌声稀稀拉拉,只是礼节性的。(这种情况也极为罕见,美国观众一般都喜欢起哄,随便演奏个什么,就大喊“Bravo!”所以这次的稀稀拉拉,说明真的是没有听懂。)

 

同样,我在做汪立三论文答辩的时候,重点提到反右和下放北大荒对于这位作曲家创作的重要性,教授们也只是礼节性地感叹“这真是太不幸了!”他们没有听明白!他们只是在顺着我的话说。

 

真的听明白的人,并为之感动的人,不是没有,但还是极少数。所以还是这句话,我搞的这些东西,不管是在中国还是美国,都是很小众的。

 

苏:你有事业规划吗?你未来的打算是什么?

 

张:我已经出了汪立三钢琴作品全集,是Naxos出的。我也写了20万字的汪立三传记,正在等待出版。接下来我会再出一张葛甘孺的键盘作品集,另外再录一张合集,包括王西麟和王阿毛等人的作品。做完了这些,中国作品的计划就该告一段落了,因为我自己认为的好的作品就那么多。将来如果有新的作品问世,再看。

 

苏:与那些明星钢琴家相比,你的知名度没有他们大,演出机会更没有他们多,但是,你手上的演出曲目量很大,如:全套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套克莱姆的大宇宙,还有其它不同时期的钢琴文献作品。要练熟这么多曲子,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没有演出没有收入,你如何靠全心投入学习来谋生?靠家里支持吗?

 

张:我的经济情况的确是挺困难的,但是暂时也够用。走一步看一步吧。练琴时间虽然多,但可能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大宇宙》其实并不太耗费时间,耗费的是脑力。所以我平时一直感觉到累。收入情况嘛,就是靠教小孩喽。教几个小孩,再做做自己喜欢做的课题,蛮好的。

 

苏:你在美国学习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在国内学到的最宝贵的是什么,在国外学到的最宝贵的是什么?

 

张:国外能很便宜地听到很多顶级的音乐会,这个当然是国内没法比的。除此之外,其实国内国外也差不多,email,外加微信,地球就是一个村。对于钢琴家来说,则更好办,琴房的门一关,管它国内国外!不过这样也不好,会造就怪人,独处的时间太长了嘛。

 

在国内,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一般情况下,你的经历会非常的丰富,因为你会遭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和情况,靠谱的,不靠谱的,官僚的,实干的,摆架子的,虚伪的。在国外,这些人也都存在,但相对来说,还是单一一些。

 

不过我这话不一定对,因为其实我在国外的社交非常窄。也许与外国人更深入地接触,会看到不同的情况吧。但就我在国内与各种情况打交道的丰富经历来看,这无疑对我的演奏是有帮助的。这种帮助是实实在在的。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这次我要演奏的《错,错,错!》,是葛甘孺根据陆游的《钗头凤》写的一首用玩具乐器自我弹唱的作品。这首词是在绍兴的沈园写的,那么我就计划要在沈园搞国内首演。沈园每晚都有“沈园之夜”的演出,我想在那里加一档。千辛万苦联系上那里的领导,却被告知不行,因为太“曲高和寡”了。于是我只好搜索陆游的故居,想到那里演,却发现那里早已成了果园,只剩下一块1985年的纪念碑,一座雕像。我又联系到了杭州的陆游纪念馆,在孩儿巷,是陆游留下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的地方。那里条件简陋,但倒是欢迎我去演。后来王西麟老师知道了这事儿,力主我再去沈园“送货上门”,并且要亲自陪我去。我只好又硬着头皮联系沈园,说我不要钱,不要观众,自己过来演一演就行,就是个意思,行吗?沈园那里有一位工作人员,倒是蛮好的,帮我上下活动,终于答应了我的这个请求。我说了这么一大段的意思是,如今我再去沈园,独自演奏此曲,又去连废墟都没有的陆游故居,独自演奏此曲,又去孩儿巷,独自演奏此曲,这个心境,这样的体验,肯定对作品的演奏质量是一种提升,甚至是质变。如果你单单在象牙塔里演奏此曲,是绝对不可能有我这种体验的。

 

苏:出国前,你和哪些老师学过?他们教给你的是哪些东西,在美国和哪些老师学过?学到些什么?国内外老师教学上普遍不同的地方是哪些?是观念不同还是方法不同?

 

张:我学琴,走了很多弯路。在绝大多数老师眼里,我根本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学生。而这些老师并没有错,因为小时候的我在许多方面,的确非常的教不会,其实现在也是。在国内,我跟姚世真老师学了十多年,跟苏彬老师学了四年,都是他们的业余学生。在美国,我一开始是跟一个俄罗斯钢琴家Mikhail Yanovitsky学了两年半,然后跟到了Harvey Wedeen(五年)和Lambert Orkis(六年)。我跟Orkis学,收获最大,因为他是活跃在一线舞台上的演奏家,的确有两下子。他不仅是教我技巧,还教给我很多观念上的东西。没有他,我可能不会接触现代音乐和中国作品。

 

苏:我听你的演奏,理性清楚,感性真诚自然。理性方面,你更像是一位作曲家在演奏,对作品的结构非常清晰。你是否在音乐理论和作曲方面有深入地学习过?你自己写作品吗?而感性方面表现出很深的艺术哲学思考?你是否阅读过大量的非音乐书籍,都喜欢看哪些书?

 

张:很高兴您这么说!像作曲家一样演奏,正是我的追求。我读钢琴演奏博士时,辅修(minor)的专业是音乐理论,小学的时候跟邓尔博老师学过一些简单的作曲,但自己不写作品。不过这些可能都不是您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我跟作曲家学到的东西,比跟钢琴老师学到的多得多。因为作曲家比演奏家更接触到音乐的本质。当然一定要好的作曲家和我喜欢的作曲家啦。我与作曲家接触,学的虽然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但是我完全可以把这些观念举一反三用到其他作品中去。

 

我也的确看过大量非音乐的书籍,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最近很少看了。我看过不少国学和学术的书,许倬云,费孝通啥的,现在都不记得了,还有《儒林外史》,我也特别喜欢,也不知道它们对我的演奏有没有帮助。就算有,也不是直接的帮助吧。另外这些书其实大部分也是有问题的,比如钱穆的书,我以前觉得很好,现在觉得问题挺多的。现在常常温故而知新的,是王小波的书。还有鲁迅,以前挺反感这个人的,因为读书的时候,考试考得太多,不过后来慢慢觉得,鲁迅还是很厉害。不过鲁迅的小说,学《儒林外史》其实很多,孔乙己,魏连殳等人,直接安到《儒林外史》里,严丝合缝。所以我喜欢鲁迅,说到底还是喜欢《儒林外史》。

 

其实,跟书相比,对我影响更大的是好的国产电影,还有每天都要看的《锵锵三人行》节目。贾樟柯几乎所有的电影,徐童的三部曲,还有郝杰的《光棍》和《美姐》,这些都是我经常回味的好电影,它们可能与我做中国钢琴音乐有密切的关系。

 

不过,我反对将音乐和姊妹艺术简单联系。并不是说你今天看了一部贾樟柯的《冬》(这是一部讲艺术家的电影,建议所有的艺术家都要看一看。),明天你的贝多芬奏鸣曲就弹得更好了。不是这么简单的。上面我提到的这些电影,也许并不是每一部都很完美,但无一不表现出某种大爱,某种面对芸芸众生的普世情怀。也许我有意无意地把这大爱提炼了出来,用到了演奏《古乐》,《二人转的回忆》中去。当然,并不是每部电影和每部音乐作品都有大爱的,大部分是没有的,所以还是这句话,必须要找好的作品。

 

苏:你是否有特定的偏爱某些作品?有的话,都是哪些?

 

张:我好像没有特别偏爱的作品,因为我喜欢太多的作品,它们各有各的好。但我倒是明确知道自己不喜欢的作品。比如拉赫玛尼诺夫以及李斯特的某些作品,还有很多当代音乐家的作品,很多中国音乐家的作品。还是那句话,大部分的作品,都是不好的。反过来说呢,拉赫和李斯特也都有非常好的作品,但并不一定出名就是了,比如拉赫的一些艺术歌曲很不错,李斯特晚期的宗教作品很棒,他还写有很好的melodrama,这大概可以成为我将来的计划了,希望还能在这里演奏。

 

苏: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否想结婚和成家?

 

:我的理想就是不要为了“交卷”而弹自己不想弹的作品。这一点很难很难。生活嘛,也没有什么大的追求,教小孩糊口,然后做自己的音乐,就是这样。我已经结婚了。

 

苏:非常期待你5月1日在北京中间剧场的钢琴演讲独奏音乐会。我知道你的讲解跟演奏同样精彩!我们北京见!

 

张:谢谢。这次我尽可能不讲解可以吗?因为这次的曲目,有很多都有某种近乎宗教的神秘感或者仪式感。一讲,就什么感都没有了。这就好比在宗教仪式上,作法的人无法向观众解释,下一步我要做什么了,会产生什么效果。当然,我也知道这次的曲目可能绝大多数观众都不熟悉,所以我特意准备了ppt。这些作品也都是标题音乐,所以ppt能帮助大家更好的跟上“剧情”。像《大宇宙》这样的作品,如果跟丢了剧情,肯定会不知所云。所以,所有的信息,都在ppt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