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31日-4月3日，话剧《大先生》在北京国家话剧院上演。该剧由作家、评论家李静编剧，青年导演王翀执导，演员赵立新主演。

图为首演现场。（财新记者 郭现中 摄）

 

财新文化，获得微信“双认证”（媒体认证及原创认证）的公号。

 

编者注：本文为剧本《大先生》片段节选。

 

大先生

文|李静

（作家、文学评论家）

 

【　进行曲继续响起，他们行进着。黑衣青年上，站在光圈里。　】

 

黑衣青年（演讲状，众人围着他行进） 自由是人类的第二生命，不自由，毋宁死！我们处在现在统治之下，竟无丝毫自由之可言！查禁书报，思想不能自由。检查新闻，言论不能自由。封闭学校，教育读书不能自由。一切群众组　织，未经委派整理便遭封禁，集会结社不能自由。至于一切政治运动与劳苦群众争求改进自己生活的罢工抗租的行动，更遭绝对禁止。甚至任意拘捕，偶语弃市，身体生命，全无保障。不自由之痛苦，真达于极点！我们组织自由运动大同盟，坚决为自由而斗争。感受不自由痛苦的人们团结起来，团结到自由运动大同盟旗帜之下来共同奋斗！　

 

鲁迅　多么真实的声音。

不笑的青年　是我们的人发出的。

鲁迅　它叫出了所有不自由者内心的愤怒。

威严的中年人　您支持了它，支持了自由运动大同盟，您被列为最主要的发起人。

 

鲁迅　因为这事，浙江党部呈请通缉“堕落文人鲁迅”，从此我多了个笔名——隋洛文，从此，我过着一种半地下的生活，随时可能被捕。

 

不笑的青年　同志们很高兴您支持他们发起的运动。同志们的心是和您在一起的。　

 

鲁迅　都是为了大众的自由。

　

威严的中年人（独白） 大众的自由？不，大众不需要自由，大众需要幸福。让他们幸福的不是自由，而是面包。自由只是一面旗帜，它便于我们集结一支反抗的队伍。这队伍由世界上最无私的心灵构成，最适合作祭坛上的牺牲，最有说服力。自由不是本质，而是面具。（冠冕堂皇地）为了大众的幸福，在不同的条件下，我们要戴不同的面具。　

 

《大先生》

李静 著

2015年8月

中国文史出版社

 

【　进行曲声中，威严的中年人脱掉列宁装，露出执政官装束，不笑的青年同样动作，露出行刑官装束。行刑官将黑衣青年反手　绑在柱子上，提枪走远。执政官坐在椅上。进行曲停。　】

 

行刑官　大人，执行吗？

执政官　执行。

行刑官　（对黑衣青年）跪下。（青年不动不作声）跪下！（青年依然不作声不动）叫你跪下！（开枪，青年单膝跪地。行刑官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说唱）第一枪打在左腿上，你单膝跪地直哆嗦。（开枪）第二枪打在右腿上，你双　膝跪地直咳嗽。（青年双膝跪地。开枪）第三枪打进裤裆里，（吃吃笑起来）叫你到阴间也没老婆！（开枪）第四枪打在肚子上，肠子肚子一笸箩！（开枪）第五枪打在心口上，叫你心里还起火！（以舞蹈姿势开枪）第六枪打在脖子上，叫你扛着脑袋作（读阴平）！（开枪）第七枪打在左眼上，叫你死死盯着我！（开枪）第八枪打在右眼上，叫你最后记着我！（开枪）第九枪打进嘴巴里，叫你到阴间再胡说！（开枪）第十枪打在脑门上，顶着个记号你没白活！（枪打毕，抛向空中，玩一个芭蕾式空中大劈叉，落地，接住手枪，在手中漂亮地旋一圈。站住不动。黑衣青年平躺在地上）　

 

《大先生》话剧首演现场。（财新记者 郭现中 摄）

 

执政官　（走到黑衣青年尸体前，慈悲状）残忍！（对行刑官）你没必要这么残忍嘛，要了他的命还不够吗？我顶反对　任何不人道的死刑！我顶讨厌我的椅子沾上太多的血！（给行刑官颁发勋章。对黑衣青年的尸体）“坚决为自由而斗争！”失去自由的到底是谁呢？跪倒在地、脑浆迸裂的是谁呢？是你！年轻人！你不过是众多冤魂里的一个。你们举着写满漂亮话的大旗，向我的椅子发起进攻，你们以为掀翻了我的椅子，自由就会到来。错了，天真的年轻人！椅子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有坐在椅子上的人　和跪在椅子下的人。现在，你们依然跪在我的椅子下。这就是你们的失败。这就是我的胜利！胜利就是一不做，二不休，守住这把椅子，如同守住冤魂大海上的一座孤岛！孤岛不会沉没，因为源源不绝的尸骨会提升它的高度！只要我在这孤岛上坐着，就是你们的失败！就是我的胜利！你们这些糊涂虫，倒霉蛋，心地正直的炮灰，给人当枪使的君子！睡吧！好好歇着！假如真有灵魂，真有地狱，有朝一日我们在那里相会，我也有另一套说　辞留给你们。我会对你们说：（谦卑地）恕罪！恕罪！别把账记在我头上！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一帮兄弟，不，他们不是我的兄弟，他们简直是我的吸血鬼！就算我对你们做了不对的事情，也是他们逼的！我只是他们的傀儡！傀儡呀！真的！对傀儡你们要　原谅！要和解！人都是有缺陷的！账都是算不清楚的！对此你们要包容！要宽恕！我的好人们，我的君子们！发扬博爱和宽容的美德，原谅我吧！赦免我吧！罪不在　我！罪不在我呀！（一揖到地，直起身子，凝固不动）　

 

【　眼盲而绝望的母亲拄着盲杖上，她向前摸索着，盲杖碰到了儿子的尸体，她蹲下来，摸着儿子的脸。 】　

 

盲母　儿子！我的儿子？！真是你吗？！（摸到弹孔和鲜血）这黏糊糊的是什么？（手放到唇边，尝一口）这么甜，这么凉，怎么会是你呢？你从来都是热乎乎、咸滋滋的，从来都是！（恍惚地，恍然大悟）娘准是听错了。娘只听他们说：喂，老婆子，你儿子犯了不安分的罪，被打死了！娘就来了。也许他们不是对娘说的呢？也许他们　是对别的老婆子说的呢？世上的老婆子千千万，世上的　儿子也很多，我的儿子轮不上……对，我的儿子轮不上。那一准是别人的儿子……对，一准是别人的儿子。（站起身，觉得自己不太对）虽说是别人的儿子，死了也怪可惜。（迟疑而缓慢地离开，揣着渺茫的希望）可毕竟，这样的话，我的儿子就还活着……就还活着……（凝固不动）

 

《大先生》话剧首演现场。（财新记者 郭现中 摄）　

 

鲁迅（沉默片刻，痛苦狂怒得像是瘦了一圈） 我诅咒所有屠杀者。我诅咒所有让母亲失去了儿子的屠杀者。我诅咒所有让母亲希望死去的是别人的儿子的屠杀者。我诅咒屠杀者无法成眠，让他们永远活在罪恶的白昼里。我诅咒屠杀　者生命长久，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子孙去住最不适于居住的不毛之地，去做最深矿洞的矿工，去操最下贱的生业！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越久，越要付更大的利息！

　

【　进行曲声又起。威严的中年人和不笑的青年套上列宁装，迈正　步向鲁迅走来。　】

 

威严的中年人（肃穆地） 鲁迅先生，跟我们走吧，报仇去。　

 

鲁迅（因心碎而决绝） 走，报仇去。（加入二人）

不笑的青年（正步走） 一二一，一二一，喊一时迈左脚，喊二时迈右脚。对，很好……

 

鲁迅（别扭地） 我会走路，不用教。

威严的中年人　鲁迅先生，我们的目的不是教您走路，而是教您一种仪式。在这种仪式中，微不足道的个体消融了彼此的边界，融汇到一个无边的、浩大的、亲密无间的、纯洁高尚的整体中。　

 

鲁迅　（走）“微不足道的个体”？

威严的中年人　是的，微不足道的个体。

鲁迅　（正步走）它是指您，我，还是所有人？

　
威严的中年人　您，我，所有人，就其单个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千篇一律的，渺小无力的，等于零的。重要的是整体，是全人类，是全人类的未来，全人类的进步，全人类的幸福。全人类的未来进步和幸福。但首先，是劳苦大众。水深火热的劳苦大众。我们先要为解放他们而奋斗，而牺牲。

　

鲁迅　您说，每个个体等于零？

威严的中年人、不笑的青年　对！等于零！

鲁迅　（走）无数个零加起来还是等于零。（站住）这样的话，我们忙什么呢？

 

威严的中年人　鲁迅先生，您的数学是反动阶级的数学，它的原理是两千年前的奴隶主阶级制定的。我们新兴阶级要有　新兴的数学——个体，等于零；无数个体的总和，等于无穷大！这就是我们的信念。我们的数学建立在信念之　上。这种信念与体积相连。试想想，当你一个人被扔进广袤的沙漠，是不是等于乌有？但是我们亿万个人站在沙漠上，沙漠就不再是沙漠，而是人类！每一粒沙子都将被我们相互之间的连接所征服。这就是空间的魔术。空间将战胜时间。总有那么一天，地球上的每一个空间都将站立着我们的人，所有人挽在一起的手臂将统治整个世界！到那时，时间必将消失，永恒之国必将降临，一个尘世的天堂必将出现，末日的审判也会到来。一切的不公不义都要在这场审判中现出原形，接受惩罚！未来的新人会代表所有坟墓里的受害者，惩罚那些双手沾血的罪人，鞭笞加害者的尸骨！那将是一个血流成河的天国，善与恶分列在血河的两岸！　

 

【　音乐声中，血红而怪异的灯光闪耀。革命青年们舞蹈着，分成两个阵营，围着椅子作争斗状。都撕扯鲁迅到自己这边。鲁迅挣脱而不得。蓦然间，众人都放开手，任他独自彷徨。　】

 

鲁迅　有时候，不知自己在干些什么。青年们告诉我：这是在革命。我以为革命就是反对杀人，他们告诉我：革命也得杀人。我以为革命就是革掉奴性，他们告诉我：服从上级最要紧。我以为革命就是扫除祖先的昏乱，他们告诉我：西洋思想更可恶。我以为革命就是让人自由，他们告诉我：自由还不是时候。我以为革命就是平等，他们告诉我：先把椅子抢下来再说……（苦笑）呵呵，原来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贝了。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

 

本文选自李静《大先生》一书。此书已于2015年8月面市，由财新传媒、博集天卷出版公司、中国文史出版社联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