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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音乐家 | 提词机:关于作曲家埃里克·萨蒂的13个提示
2022-05-17 12:05:00 发表 | 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今天是萨蒂诞辰156周年纪念日。法国作曲家萨蒂,被誉为法国二十世纪音乐的先声。萨蒂以作品名古怪著称,音乐风格率直质朴。

浪漫主义晚期,不少音乐家认为要表现更复杂的内心和音响,就需要有新的技法和音乐语言,进入二十世纪出现了德彪西、勋伯格等创新的作曲家,身处世代交替中的萨蒂,以神秘的风格和怪异的曲名展现出了他特立独行的性格。

萨蒂爱给作品演奏方式标注一些古怪的指引,那些指引是作曲家专门为弹奏他作品的人写的:“我禁止任何人在弹奏作品的时候大声读出这些文字,无论谁斗胆违反我的指引都将引起我的愤慨,谁也不能例外。”

 

 

埃里克·萨蒂

 

埃里克·萨蒂(Erik Satie,1866-1925)因在战前为古典音乐的极简主义开辟了道路而受到历史学家的赞扬。他的钢琴作品为其后一个世纪的作曲家实验奠定了基调。在这位善于把玩听觉、视觉且爱做梦的先行者的指引下,作曲家们跨越了对调性、空间与情感的既有维度的理解,即便这种学术风气日渐趋于冷冰冰的序列主义,落入过分理性的窠臼。萨蒂的音乐喜用重复的旋律、不断变化的和弦,极大地影响了以约翰·凯奇等人为代表的纽约学派以及特里·赖利、史蒂夫 ·赖奇的西海岸极简主义。甚至他的作曲形式,如A-B-A-B-C-B,也成为现当代流行书写的范本,关于这一点人们可以从早期爵士乐到当代流行音乐的作品中找到大量例证。

大概,你并不太会想起法国作曲家名人录里有这么一号人。他或许可以算是世纪之交活跃于巴黎蒙马特高地的躁动、颓废艺术家的代表之一。但也只能勉强用上“或许”二字,毕竟人们对于“代表”“杰出”饱含更崇高的期盼,最好能改造世界或震惊灵魂,如此才配得上伟大艺术的英名,比如与他同时代的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德彪西、拉威尔、雷诺阿、毕加索……而“埃里克·萨蒂”,正如他本人的身高一般(167厘米),终究还是矮小了些。即便有纷繁的现当代艺术流派背书,对于沉浸于古典黄金年代的人们而言,萨蒂的音乐毫无形式可言,更算不上完备。他们总是对我说:“啊,我知道,他挺有趣的,但像‘松弛的前奏,为一条狗而作’都是什么?除了搞笑,这就是作品了吗?究竟有什么意义?”

是啊,意义,我们寻找意义。可是,萨蒂只在意一个想法。意义是终点,想法是启程。很有可能,在看待萨蒂这件事上,我们搞错了方向。

1887年,先是从音乐学院辍学,继而又耍了些诡计从军队逃离的萨蒂混迹于蒙马特文化圈底层的“黑猫俱乐部”——一家浸透了波希米亚格调的卡巴莱酒吧。自由思考与幻想是黑猫成员唯一的游戏规则,从那一刻起,萨蒂开始以音乐的方式思考与写作。当瓦格纳与他的“未来音乐”风靡欧洲时,萨蒂自顾自地涂写莫名其妙的呓语,写着属于自己的“未来音乐”。他创作了三首《裸体歌舞》,声称这听上去恬淡无野心的作品是为了提出一个口号——“回归我们的音乐起源”。法国钢琴家让·伊夫·蒂博戴演奏的《裸体歌舞》第一首(请忽略此音乐,认真读文章)

短暂的青春过后,我成长为一个平日里总要来上几杯咖啡,费力搜肠刮肚完成文字任务的中年人,日子多多少少还算过得去。午后,除了巴赫,我常爱循环播放《裸体歌舞》第一首。雨天,它披上怀旧的羽翼;有雾的日子,便显出未来音乐的先锋派头;天晴时,复又蹑手蹑脚地退回角落端坐成一尊“声音装饰家具”——哑了。它的清冷点燃闪烁的火花,它的躁动安抚毫无灵感的颓丧时刻。曲子名字听上去诡谲之极,但旋律绝对是各位耳熟能详的,它是我们这个时代影像世界屡试不爽的背景之声。我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如此痴迷,恰是因为它的寡淡。没有宏大的气势,没有虚饰的伤感,似有淡淡的飞腾与躁动,终归平静。简单的重复,这不就是生活的隐喻吗?一切并没那么重要。我稍稍能体会一丝他的无奈,最烦恼的事原来是无法逃避的,可不寻常的、安静而美丽的冥想是值得的。我想说,当你聆听了成百上千遍《裸体歌舞》时,他的口号似乎真的显灵了!

2019年,凯特琳·霍罗克斯(Caitlin Horrocks)发表了以萨蒂生平为蓝本的小说处女作《烦恼》(The Vexations),重现了巴黎蒙马特文化的波希米亚图景。那是真正意义上各个艺术领域彼此给养的流动的盛宴,但对于萨蒂而言,这只是碎片化的、不完整的一生。无疑,人们被他光怪陆离的个性光彩弄得有些凌乱了,对于他究竟是谁,其作品真正的意味是什么,却不那么关切。经过几年的写作与演奏音乐,萨蒂始终无法让音乐说服自己,最终放弃。为数不多的作品是他穿越人世长廊扔下的碎片——他的心,对他自己而言,是神秘的,无法弄清楚的。因而,一息尚存的音乐、文字、涂鸦可以称得上是偶尔闪耀的奇迹,以及更多的解谜历险。于是,我找来一些条条目目,希望能拼出具体的提示,连同这本书,都将只是个开场白。当然,这或许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凯特琳·霍罗克斯以萨蒂生平为蓝本的小说处女作《烦恼》
 

 

我不是音乐家

萨蒂从不视自己为作曲家或者音乐家。他认为“声音检测记录员”是对自己职业更恰当的描述。“我的工作内容纯属计量语音学……这些作品的创作并不是由音乐理念主导的,占主导地位的是科学性的、系统化的思想……比起聆听声音,测量声音能给我带来更多乐趣……未来掌握在‘爱声音者’手中。”究竟这是一个喝苦艾酒的艺术家的胡言乱语,还是一个学者关于录制声音对未来音乐重要性的预言?

 

最懒的学生

萨蒂几乎称不上受过完整的科班训练。1881年,萨蒂进入巴黎音乐学院学习时,便被导师视为音乐学院最懒的学生。虽然他在学生时代就以创作直觉著称,但缺乏足够的视谱技能,根本无法演奏中级以上水平的键盘课程。1905年,40岁的萨蒂重返校园,这一回,他集中精力解决所谓基础的音乐功底、技术技能等问题。第二年,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玫瑰十字

1891-1892年,萨蒂担任“玫瑰十字神秘教会”的常驻作曲家,这期间的一系列宗教题材音乐创作充满了自然的流动性与情感,和声运用也极为特别。这些作品对后来的梅西安与其他神秘主义作曲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893年,萨蒂创立了自己的神秘主义教派,名为“耶稣基督的主教艺术教堂”。宣布自己就是领导者,坚持“通过音乐与绘画对抗社会”,萨蒂是该口号主要的、唯一的拥护者。直到今天,萨蒂仍然是该教会唯一的会众。

 

锤子

萨蒂是圈子里公认的“Mr. Poor”。1900年,同行德彪西和拉威尔已经声名显赫,收入颇丰,而萨蒂仍然是可怜的局外人,继续在前卫的卡巴莱里做试验。他说:“可真奇怪呀,不管在哪个酒吧,大家都会请你喝一杯,却没有一个人会请你吃一块三明治。”萨蒂被迫从原本的住处搬到了巴黎贫穷的工业郊区,往返夜场演出要步行数英里。路人总能看到回家路上的萨蒂挥舞着一把锤子,他称拿着锤子是为了保护自己。在之后的岁月里,萨蒂上下班时都会手拿铁锤在市区的路上行走,即使他的名气在晚年有所增长后仍然如此。

 

苏珊·瓦拉东

萨蒂生命中唯一的爱恋。

21岁那年,在黑猫俱乐部担任钢琴师的萨蒂结识了邻居苏珊·瓦拉东(Suzanne Valadon,1865-1938)。初见当晚,萨蒂便向苏珊求婚,亲昵地叫她Biqui。之后的六个月,他们一起画画,一起在卢森堡公园里驾玩具船。那个时期萨蒂的曲风非常热烈,目的是要为“她的一切,她的眼睛,她温柔的双手和迷你的小脚”而作曲。与此同时,他开始越来越深入地进行后调性的实验。正当萨蒂开始创作《烦恼》之时,瓦拉东突然不告而别。萨蒂说:“伊人离去后,唯有冰冷的孤独,让人的头脑充满空虚。”《烦恼》里怪诞的和弦结构与重复愈发叫人不安。离开萨蒂后的瓦拉东辗转于各大绘画大师的工作室之间,终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画家。

 


 

苏珊·瓦拉东自画像

 

烦恼

作于1893年的钢琴曲《烦恼》的乐谱下标了这么一行字:“这个主题要连续弹奏840次,建议演奏者在最最安静的环境中一动不动稳坐着事先练习。”

该曲被视为极简主义的开山之作。全曲仅由一个单一的低音乐句组成,并在其上加上音符,继而不断重复。由于要求连奏840次,演奏时长大约18个小时,恐怕这是世界上最长的钢琴曲。历史上,这部作品被搬上舞台的记录屈指可数,最著名的要数1963年的纽约首演,由约翰·凯奇领衔。10位钢琴家轮流上阵,最后现场只剩下6位观众,包括一名打着呼噜的记者。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烦恼》不是一首好听的乐曲。

 

《三首梨形曲》在今天恐怕已经成为萨蒂的标志,这是他成熟时期最卓越的作品之一,当初之所以起如此离奇的标题,据说是为了回应德彪西的批评:萨蒂的音乐缺乏形式。“梨”在法国口语中有“愚笨”之意,因此这一标题本身就是一个玩笑,它也许是在嘲弄德彪西,也许是一种自嘲。《三首梨形曲》虽然被称作“三首”,但实际上是七首。

 

家具音乐

早在“背景音乐”这个专有名词出现以前,萨蒂就构想了它的存在。假设参加一场音乐会的听众刻意忽略台上的表演者,那么音乐的存在便不再是为了聆听,它犹如墙纸,只是分散地立于购买它的人中间。“家具音乐”诞生了。1902年,萨蒂和他的合奏团在巴黎画廊里举行了家具音乐的首演。演出前,他恳请观众不要关注接下来的演出。尽管他做了努力,当演出开始时,观众还是礼貌地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们很高兴看到表演者在人群中表演。如今声波墙纸的概念遍地开花,氛围音乐、酒吧饭店助兴音乐、大堂音乐……我们亲眼见证了家具音乐从一个实验性的表演发展成为一个不可避免的现象,不管我们喜不喜欢。

 

游行与监狱

萨蒂喜欢玩跨界。1917年,作品《游行》首演,这是一场融合了现场音乐、舞蹈、诗歌、视觉艺术、布景设计和时尚的芭蕾舞剧。许多人认为,这部作品叫无数当时热衷于瓦格纳风格表演的观众惊掉了下巴,是一次不折不扣的音乐奇观。《游行》的制作团队堪比梦之队:担当文本创作的除了萨蒂本人,还有诗人、艺术家让·科克托,舞美设计则由毕加索操刀。尽管当时许多法国艺术界人士对《游行》大加赞赏,但它的首演却在音乐厅外引发了一场骚乱。萨蒂与科克托等人因“文化无政府主义”的罪名遭到指控,被判入狱8天。

伊夫·蒂博戴(Jean-Yves Thibaudet)的话

“萨蒂在乐谱中经常写下的并非表情说明,也不是速度、节奏标记,他甚至不标小节线,而是一些特别好玩的句子。比如他这么写:‘弹奏这一段要像猴子玩土豆一样,拿一块土豆给自己抓痒痒。’他的乐谱里尽是这种话,可这怎么会启发你弹奏音乐的灵感呢?用多强的力度,怎样的速度来弹这段?一旦你真的进入萨蒂的世界,你会发现其实他留下的这些话是有道理的,通过这些话你可以明白一些东西,然后构想出自己的小故事,通常很好用,非常神奇。我的导师奇科利尼(AldoCiccolini)是萨蒂专家,当我希望弹一些萨蒂给他听,向他请教时,他说:‘不要弹给我听,萨蒂这种音乐要求你自己去找感觉,你要在萨蒂的音乐里找到你自己的世界,我甚至要求你不要听我的录音。’”

 

拿眼睛朝钥匙孔凑近一瞧呀

萨蒂对视觉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致,甚至宣称画家在音乐领域“比作曲家给予他更多、教会他更多”。(关于视觉话题,可参阅本书末尾所附《“拥有眼睛”的音乐家》一文。)他常常混淆了试听的边界,他写的文案可听,他写的音乐可看,甚至可游,以下事件便是明证。

1992年,日本《新建筑》杂志上刊登了一则国际竞赛消息,题目是给萨蒂设计他自己的家。当时仍在求学的北京建筑师王昀以萨蒂乐谱为灵感的设计赢得了比赛。这是一栋长形的方格建筑,建筑平面直接截图自萨蒂的曲谱。王昀写道:“萨蒂是一位现代先锋派音乐家。他与传统古典音乐家的区别就在于他开始用视觉做音乐。他的很多音乐从表面上看是一种音响的状态,但实际上内在含有视觉成分。比如,《高尔夫》这首乐曲,谱面中的结尾处有一个巨大的抛物线。又如《家具音乐》,在它的谱面上我看到整体充满了跳动着的椅子……”

2015年,王昀以1∶1的比例在北京大兴将“萨蒂之家”建造了起来。

 

雨伞

萨蒂与如影随形的伞已成为一桩传奇。据说,他买伞就跟买花一般“一束束地捧回家”。1925年萨蒂因肝癌去世。公寓里只有基本的设备,他不打扫卫生,钢琴上蒙着灰,窗户因为太脏而打不开。除了一百多把雨伞,他只有八十九条手帕、七套芥末色天鹅绒西装,与日常呈现出来的正式、高尚的模样相去甚远。有人这么形容他从陋室里出来的情景:仿佛一只完美的蝴蝶从丑陋的蛹中孵化出来。萨蒂自己把这种苦难比喻为有着“绿色大眼睛的姑娘”。

 

一句话

我,一个太年轻的,来到了一个太老的世界。

 


 



《萨蒂音乐涂鸦》,【法】埃里克·萨蒂/著 庄加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版。

《萨蒂音乐涂鸦》,收录了他的文字写作、艺术涂鸦,是音乐创作之外的萨蒂。本文为该书译者所写的序,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