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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访谈|琵琶行者吴玉霞:越峥嵘 越无形
2021-03-01 15:36:23 发表 | 来源:搜狐

两年前在星海音乐厅的 “春江花月夜” 音乐会,我第一次领略吴玉霞的琵琶演奏。惊讶于其模拟敲锣打板之音色变化,又沉醉于穿花拂叶般的高妙指法,细处落墨,纤毫毕现。即使武曲如《十面埋伏》,亦不尽是金戈铁马,刀枪剑戟,反而更似幕后军师,身披鹤氅,运筹帷幄。当晚我在台下负责拍照,仍记得她端然而坐,身着一袭明紫色旗袍,上面缀着白色玉兰。

九月中旬,吴玉霞将作为嘉宾参演广东民族乐团新乐季开幕音乐会,藉此机会,笔者提前与她作了一次电话采访。从儿时的琵琶情结,到音乐家面对的种种是非、得失、取舍,她的谈吐中既有学人的严谨,也有艺术家的进取。

声音表达上,吴玉霞推崇运于无形,不留痕迹;究观音乐本身,则言无不尽,棱角分明;而谈及音乐家的时代意识,她的回应仿佛掷地有声——“时代将你推到前沿,并非要求你作为某个流派传承人去继承传统,而是要成为大文化、大传统背景下成长的个体。我们肩负的是时代责任,不是某个门下的责任。” 对一个成熟的演奏家而言,琴技可以 是岁月隐喻,越峥嵘,越无形

吴玉霞琵琶音乐会现场,2018.11.16 © Tammy

不少观众对你儿时用搓衣板和橡皮筋练琴的往事有所耳闻,在一个对职业生涯尚无清晰概念的年纪,学习的渴望从何而来?

我从小在上海长大,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开始学琴,当时的学习模式主要是社会培养,课外活动很活跃。一到放学,弄堂里的小朋友就背着琵琶去上兴趣班,我双手条件比较好,于是也被选上了少年宫学习。学校和少年宫会为学生提供乐器,放学回家后却无琴可练,没办法便用搓衣板练左手,因为它形状类似于琵琶的 “品” ;琵琶要分手练,老师又为我们每人做了一副弹弓,专门用来练习右手。现在琴童一般家庭培养居多,人手一把乐器已经很普遍,但在我成长的年代,是一种奢侈。

学习的渴望源于每一次机遇。家里没有人从事音乐,父母也没有培养我的意愿,但后来被少年宫选上,他们都很支持。1972年,我作为上海 “小红花” 成员之一参加接待尼克松首次访华的演出,这对年幼琴童来说是莫大鼓励,亦意味着严苛的艺术标准。在一个贪玩的年纪,我们要每天早上五点多起来练琴。那个年代照一张照片不容易,少年宫旁边有一家照相馆,他们把我们的合影放在了橱窗里。少年宫离家二十多分钟路程,每次家中来客人,经常徒步二十多分钟,就为了去看一眼橱窗里的照片。现在大家可以拿手机随时拍,然而在当时那种低层次的生活里,我们没有条件想入非非,却懂得如何珍惜。

有一次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少年合唱团乐队向全市招生,我父亲说, “如果你考上了,我就给你买把琴。” 我就拼命练,结果考上了,家里尽管条件困难,父亲还是兑现承诺,为我买了把琴。后来乐队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把琴,比家里的还高出好几个档次。虽然父亲买的琴,我一直没怎么弹,但它是我一生的激励,哪怕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

生于五十年代末的上海,还记得那些伴随你成长的声音或音乐吗?它们是否对你的音乐之路有所启发?

不只启发,是根深蒂固的影响,江南丝竹从小耳濡目染。早期在上海我先后有两位启蒙老师,卫祖光先生教会我一些传统琵琶大套曲,为我打下坚实基础;杨承业先生民间功底深厚,他把丝竹音乐、沪剧音乐以及一些独奏曲目传授给我。在求学阶段,两位老师虽然只是非职业的启蒙教学,已足以影响我一生。日后我一直强调基本功训练,少走了很多弯路,亦得益于我的启蒙教育。

在生活点滴中,江南文化自然再熟悉不过,我还唱过评弹,有时在城隍庙一呆可以呆上半天。早期是听,后来再回到江南,也愿意跟当地的丝竹乐队玩一玩。常言 “功夫在诗外” , 日常积累有助你延展学科意识,不只是合理地完成乐谱上的数据,更重要是在解读作品过程中,有横向的支撑,那便是文化、修养、对众多姊妹艺术的热情

吴玉霞琵琶讲座现场 2018.11.17 © Patrick

传统琵琶作品有文曲、武曲及大小曲之分,并有对应的演奏技法,在现代琵琶音乐的创作中,这种分野似乎在不断淡化,这是为何?

其实文武不需要完全割裂看待。所谓文武,更多在于音乐色彩。比如文曲富有诗意,它的美感建立在演奏者细腻、委婉而不留痕的技术之上,要求极强的控制力,以表现节制、舒缓的厚重感;武曲则能在表象上看出力道与气势,这些都是音乐的外延。文武结合,我们常统称为 “大曲” 。

现代琵琶创作更多走向 “文武兼备” ,这是琵琶音乐特性的最佳表述。尽管体裁分文武,但无论任何作品,比如文板音乐,既可蕴含柔美,包括严苛的音色控制,亦可 “文曲武弹” 。相对于武曲的 “武” ,它更多是一种质地,一种力量的两极观照,一种哲理意味。

比如武曲,很多人会想到《十面埋伏》,同样是楚汉相争,我在表达《霸王卸甲》时便是武戏文做,武曲文弹。这里的 “文” 有别于《月儿高》的诗意,大量篇幅用于营造戏剧的内在张力。《十面埋伏》描写战争过程,短兵相接,气势外张;《霸王卸甲》则是挖掘人物深层的情感,看似不那么激烈,但内心的纠结、矛盾,并不亚于具象的拼杀。这里的文武,是指演绎者内心对作品的理解,及对其特质的把控。高超的演奏家,不仅仅表达技巧,而是要不留痕迹地完成。艺术匠只表达数据,艺术家讲求技道合一。

另外过去文曲武曲泾渭分明,某种程度上也是创作篇幅所限。现代作品篇幅比过去增加了很多,尤其协奏曲已经突破了传统民乐的表现形式,一部作品十几分钟,作曲家要去设计它,例如让武套或文板类的段落在不同板块出现。

(会尝试即兴演奏或其他形式的突破吗,还是更倾向于严谨?)我追求严谨、规范,但心态是开放的,我更愿意结合自己的审美,有选择性地表达。我曾做过琵琶结合诗朗诵的 “诗乐和鸣” ,当中就有即兴成分,因为每位朗诵者对节奏、韵律的表达不同。演绎者不妨有开拓性思维,不过要尊重音乐的规律和法则,排除与音乐无关的迎合。我认为高层次艺术,只要加以合理引导,一般民众是能听懂的。中国音乐讲求韵味,我们应该推崇本真、本源的艺术,琵琶音乐 “正声” 很重要

你认为琵琶音乐的文化形象,包括演奏者的架势是否有统一的标准?

琵琶自古有一种内敛、丰富、从容的姿态。内敛、从容源于一个人深厚的演奏功力,而琵琶自身的表现力与亲和力,使其成为一件善于交融的乐器。舞台上的琵琶艺术,形象应该端庄、厚重。林石城先生,八十多岁弹琴时依然坐如钟,演奏武曲气势磅礴,没有丝毫花哨。我一直反感为取悦观众刻意为之的外在表现,从专业角度说,弹琴动作过于夸张会影响声向。动作幅度大,声向不稳定,声音是游离的;假如借助扬声器,不均衡的瑕疵会被放大。在自然声场下,演奏者需要找准最佳演奏位置和角度,令声音具有穿透力,所以职业演奏家非常重视走台。

(为何今天很多人会认为琵琶是一件偏女性化的乐器?)首先,现代女性习乐者基数更大;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舞台艺术有一种表演化趋向,女性与生俱来的气质更接近这种表演化审美。此外这与时代发展,社会对女性的认可,以及女性思想意识的解放有关。历史渊源上,卓越的琵琶演奏家几乎是男性主导,但随着女性走向自立,她们在社会中拥有更多机会和发展空间,因此杰出的女性音乐家必然越来越多。

从艺超过五十年,在强调融合、创新和专业教育的当下,你如何看待传统流派的变迁与流失?

我追随过的老师中有乐坛名家,也有流派传人,但我没有选择投身某一门下,成为单独的传承人。第一是因为我赶上了比较开放的年代,几位老师对艺术都秉持着开放心态,赋予我博采众长的可能,这是时代发展之必然趋势。艺术处于不同阶段,艺术家亦承担着不同角色,新时代赋予音乐家的责任,已不限于某一流派的传承。时代将你推到前沿,并非要求你作为某个流派传承人去继承传统,而是要成为大文化、大传统背景下成长的个体。我们肩负的是时代责任,不是某个门下的责任。

作为传承人固然要付出,但有相对稳拿的依据,因为前辈会为你铺垫很多。成为博采众长的人,则更需要潜心学习,了解各流派的文化、技法、版本。加上我长期投身舞台艺术,曾在民族乐团工作三十多年,后来转到艺术研究院从事相关方向研究。相比音乐学院的专业教育,从实践到理论的经历,让我可以展现不同的学术视角

2018国乐盛典新年音乐会2017.12.31© Tammy

现代乐团运作更注重合作意识,以及演奏的工整划一,如何理解职业化与个人风格化之间的关系?

刚从音乐学院毕业的年轻人,进入乐团,没有三五年历练,很难一跃成为独奏家。在此之前,你要先成为一个好队员,有人会觉得耽误时间,因为要花大量时间排练,每次拿到的也只是分谱,尝不到独奏家的风光。但他们忽略了一点,在乐队中,你会接触到不同指挥、作品、团队,这是特别好的成长机会,也是在课堂、在琴房里无法学到的。一个好的乐队队员,或许是一位优秀的独奏家,但好的独奏家,未必是个好队员。

独奏家不局限于独奏,还要有相当的合作能力。演奏大型管弦乐是一方面,小型室内乐,尤其是重奏,特别讲究默契。这种简繁之间的配合,非常考验音乐家修养,个人技术只是一部分,合作伙伴的选择、团队的氛围,会直接影响作品诠释。那么合作能力从何而来?靠长年积累的经验。这种经验是印在自身记忆中的,他人拿不走。当然选择优秀的团队很重要,与优秀的人同行,开始看似很难,中间这一步之遥,只要用力跨过,就会进步,人很多潜力其实是后发的

当初离开上海北上求学,其后在国内乃至世界各地传播音乐,对一位音乐家来说,环境的改变,足迹的延伸,意味着什么?

改革开放后,中国音乐家开始行走世界,宏观意义是传播中国文化,同时也在开阔视野。过去我们只能通过媒介了解世界,当亲身走入异国他乡,直观多元的文化气象时,便能发现更多值得借鉴的事物,比如音乐厅和音乐厅文化的引入。

我的理念主要是两方面, “塔尖” 与 “塔基”。“塔基” ,基于我是普及艺术的受益者,我在文化艺术普及上投入大量时间,做了近三十年的公益民乐赏析,以讲解结合演奏的形式推广琵琶,这是我作为音乐家的责任; “塔尖” ,向世界展现优秀中国作品,同时注重艺术菁英培养。榜样的力量很重要,在业界有影响力的音乐家,要将自己推到极致,继而影响身边的人。站在更高格局上传播文化,这或许是我几十年如一的修炼和追求

不少独奏家钻研本行之外还旁通其他乐器。在琵琶以外,你是否擅长演奏其他乐器?

当今艺术教育与过去最大不同是,前辈艺术家往往一专多能;在近二三十年,高层次人才追求精细化,又不免走向单一。我本人主攻琵琶,也会弹阮,但没有深入钻研;就琵琶而言,我涉及的领域包括演奏、创作、教学和研究,以至很多人说一提到吴玉霞,就会想到琵琶。确实,我将一生精力都放在了琵琶上。

写 / 梁韵琪

本文为星海音乐厅独家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