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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口记忆|孔祥东:塘沽路上的钢琴
2020-08-24 17:47:00 发表 | 来源:上观新闻

        【1】

       钢琴家孔祥东住在上海的徐汇区。每天早上,他都会和三五好友相约,去徐家汇公园,绕着绿地走几圈健身。有一天走路走到兴起,他们离开公园,一路向东走去,走了整整2个小时差不多8公里,直到走到了黄浦江边。在虹口区的大名路塘沽路口,孔祥东停了下来。

       他身上还穿着晨练的T恤,一身是汗。鬼使神差一般,他拉着朋友们走到了塘沽路74号。眼前是一片已经腾空了居民的旧里弄房子,静静地,门窗紧闭,杳无声息,即将被拆迁。

       空房间里外,已经没有任何起居生活的痕迹,只有几只流浪猫,在布满青苔的路上,自由自在地走动。整片区域,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孔祥东的朋友诧异,为什么他在此处停下。孔祥东却越走越往弄堂深处。走到一处房子前,他回头说:差不多有40年没有来过了。

       这里是他四五岁光景到9岁时居住过的弄堂。

       塘沽路74号,从平安里后门走进去,临近弄堂公共厕所后的小窗下,曾有一架钢琴。那是孔祥东生命里第一次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那也差不多是这条弄堂里第一架也是唯一一架钢琴。在这条弄堂的这架钢琴上,孔祥东开始音乐启蒙,然后从这里走向汾阳路上的上海音乐学院附小、附中,走过大半个世界,然后回到上海。

       现在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了,虽然近年来一直住在上海,却一次也没想过重返平安里。忽然,在今年疫情暴发后,一个普通的清晨,他穿过大半个城市走过来,向童年的居所道别。

       【2】

       塘沽路东西走向,东起大名路,西至浙江北路,跨虹口、闸北两区,长1840米。1848年筑成之际,以当时美国主教文惠廉命名文监师路(Boone Road),是上海第一条以人名命名的道路,也是本市最早开辟的道路之一。在这条道路上,曾有救主堂、北市钱业公所、汉璧礼蒙学堂及西童女校等。1943年以天津塘沽改今名。

       这条路,曾经见证早期中西文化的交汇。早在1853年,英国人托马斯·汉璧礼到上海经营房地产致富。1869年,在看到英国人尤来旬女士在虹口创办尤来旬学校,专收外侨子女入学后,汉璧礼捐资为学校设教育基金委员会,以扩大教育事业,兴办学校。1889年,学校易名为汉璧礼蒙学堂,交工部局管理。两年后,汉璧礼在文监师路(今塘沽路)98号建造新校舍)。工部局命名虹口一条马路为汉璧礼路(今汉阳路)。汉璧礼逝世后,因为汉璧礼蒙学堂学生过多且男女同校,乃于赫司克而路(今中州路)另建一所男校,实行男女分校,此后又在海能路(今海南路)开办汉璧礼女校分部和附设幼儿园。1913年,工部局在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2066号建造一所西童公学,后改名为汉璧礼西童公学(今复兴初级中学)。

       一度,塘沽路附近,有许多洋行和教会投资建房。外侨的文化风俗也潜移默化,为周边居民带来新风。

       不过,孔祥东学习弹钢琴,并非因为从小受到街区外侨文化的影响。孔祥东的母亲让他学琴,纯粹是在动荡岁月里,希望儿子能有一技之长,长大能谋个音乐老师的差事糊口。为了这份未来预设中的差事,母亲不惜血本。

       母亲少时家境优渥,曾经住在上海传统的“上只角”徐汇区,幼时也学过钢琴。后来,因为时代变化和家庭变故,母亲未能在音乐上有所深造。但家人多多少少都会弹琴,他们有时会带着小孔祥东到有钢琴的朋友家玩,你教一点,我教一点,就完成了孔祥东最初的钢琴教育。

       但真的要做琴童,想要系统受训,家里首先要有琴。可是,在当时的环境下,要买一架钢琴,太奢侈了,几乎能掏空整个工薪之家所有的积蓄。妈妈无计可施,回家就在硬纸板上画出黑白钢琴键的位置,教孔祥东在“纸琴键”上弹奏。最后,到底还是需要一架真钢琴。

       母亲求亲问友,最后说定,将从一位独居在四川北路的老妇人手里买来二手钢琴。当时,这位妇人的儿子在新疆,生病,她想卖琴筹钱,好让儿子回家。孔祥东记得,母亲牵着他的手到那老妇人家里。这是老妇人郑重要求的,她要求看看琴的下一个主人是否配得上,才愿意卖。

       老妇人的家看上去十分清贫,除了一床一桌一柜,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家具。大约也是舍不得这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在说好的提货日,老妇人又反悔不卖了。一起去准备帮妈妈搬琴的舅舅阿姨们,把随身衣服的口袋都翻遍,好不容易凑出100元左右,加上母亲向人借来的700元,一共860元,给了老妇人,这才为孔祥东带回了钢琴。

       大家七手八脚,简直不知怎么腾挪转移,才将这庞然大物从老妇人家的弄堂房子里抬了出来。至于这老妇人家为何会有这样名贵的乐器,又遭遇了什么经历,都成了这架有故事的老琴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事后,为了还清买琴时向别人赊的账、借的贷,做小学代课老师的母亲带着孔祥东和他的弟弟,吃了好几年萝卜干过泡饭。

       【3】

       钢琴来了,摆在家里。为了给钢琴腾地方,母亲在房间里搭了阁楼。从此,钢琴待在房间里,家里人睡觉上阁楼。

       塘沽路74号为平安里后门,正门为塘沽路42弄。这是一片建造于20世纪20年代的旧式里弄,均为砖木二层建筑,大约有4000平方米。在孔祥东家,一幢房子里,上上下下住着6户人家,孔祥东住在底楼。这一间原本是厨房,开门就是别人家的窗户。空间格局本来就不适宜人住,现在为了钢琴,有限的居住环境更加逼仄。

       钢琴上方,是一扇小窗,窗外就是弄堂的公共厕所。因此,这窗永远不可能开窗透气。等到孔祥东上学了,就在虹口区第一中心小学读书。每天放学回家,孔祥东雷打不动练琴到吃晚饭,吃好晚饭,再从7点练琴到睡觉,从未有过一次,能放下碗筷出门去弄堂里和同龄人疯玩。

       他不去找小伙伴,但小伙伴会来找他。弹琴和钢琴本身,在当时都实在稀罕。有时孔祥东在练琴,小伙伴会在门口大声唱歌嘲讽他。孔祥东也不挪屁股起身,而是就着钢琴,在琴键上弹出相和的曲子,为小伙伴们高唱的嘲讽自己的歌伴奏。

       一周一次,他还要去家住中山公园的启蒙老师张永清家上课。单程一个半小时,转两次公交车。老师喜欢他,当他是宝贝。一次,老师看他弹琴,关心地问他:“东东啊,为什么大夏天还穿长袖衬衫呢?”孔祥东不响。老师说着撩开孔祥东的袖子,这一看不要紧,孔祥东不出声,可老师倒快哭了。老师给孔祥东的母亲打电话:“东东妈妈啊,你再这么把孩子打到青一块紫一块,我就不教了……”

       经济上的压力,生活上的困窘,让母亲对长子能否学琴成功抱有巨大的期望。因此,她会倾其所有,也会怒火中烧。幼年的孔祥东本来有自己的爱好,他喜欢集邮。但妈妈发现了孔祥东辛辛苦苦积攒下的4本邮票本子,勒令他送人或者卖掉。只因为妈妈觉得集邮会分了练琴的心。

       为了专供长子一心一意练好钢琴,母亲替人缝补衣服来补贴家用,也不再供养小儿子学习乐器。孔祥东最初的一沓琴谱,都是父母一笔一笔在灯下抄写的,其中留着琴童家长才懂的窍门:用火柴棒蘸取墨水抄“蝌蚪文”,比用钢笔抄写更顺畅。

       在这样的爱恨交织里,9岁这年,孔祥东不负众望考上上海音乐学院附小,从此离开原来的小学和居所,一直生活、学习在学校,直到出国深造。在他14岁这年,孔祥东的父母离婚。从此,孔祥东也离开了塘沽路。

       在成名成家后,他曾把自己的女儿特意从美国送回中山公园附近的张永清老师家,让女儿跟随自己的恩师开蒙学钢琴;他也在徐汇区买了房子,圆了母亲想住回她童年熟悉街区的旧梦;只是他自己,虽然一直没有远离上海,但是直到今年才回了一次塘沽路。

       塘沽路平安里要动迁了。这一片居所以及其中发生过的故事,都将完完全全从城市中抹去。那扇弄堂公厕背后小窗内的琴童后来去哪儿了呢?推开那扇门,也许童年散落的音符还在。也许被流浪猫找到,就叼走了,消失不见。




 信息来源:上观新闻原标题:《虹口记忆|孔祥东:塘沽路上的钢琴》
 
 
祥东:古典音乐也可以时尚
只要你看到孔祥东在上海办公室里四壁生辉的各种奖杯和海报,你就可以理解对于我个对音乐浅尝辄止的人来说,采访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著名钢琴家,该背负多大的压力。更要命的是,在等待孔祥东的空隙,他的秘书给了我一份资料:孔祥东,5岁习琴,16岁获全国钢琴比赛第一名,17岁在上海举行个人独奏音乐会,198岁两次获国际钢琴比赛大奖,19岁赴美留学,从此成为“世界著名古典音乐钢琴家”,德国媒体称他“可能是当今乐坛上最具有震撼力的、无可匹敌的年轻钢琴家。”
  面目清朗的孔祥东微微有点发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他随手翻翻我给他带去的杂志,上面有一篇窦文涛写的文章《音乐是毒品》,他笑说:“那我是贩毒者。”接下来的采访很愉快,孔祥东比海报上那个神思冷峻的钢琴家显得幽默,而且谈锋机智。他说:“音乐与毒品的区别在于,前者带给人的快感是纯洁的。”
  “我出生时中国正在批林批孔,不幸的是,我妈妈姓林,我爸爸姓孔。”
  孔祥东是孔子的后代,第75代嫡孙。可惜名人之后并没有沾到什么光,“我出生时中国正在批林批孔,不幸的是,我妈妈姓林,我爸爸姓孔。家里的钢琴和乐谱都被造反派抄走了。”比当时虽能准确感受《文王操》但家道衰败“无力学乐”的孔子幸运的是,孔祥东自小对音乐不离不弃。
  “小时候学钢琴没有将来当钢琴家的理想,是在我妈妈威逼利诱之下开始的。也是为了不被发配到上山下乡能够留在上海。”孔祥东说起当初选择钢琴音乐来很谦虚,但很快就骄傲起来,“搞音乐有的靠勤奋,有的靠天分。我觉得我的音乐感悟能力很强,看地道战、渡江侦察记、智取威虎山,故事不记得了,音乐倒很快就铭记在心。”
  影响孔祥东的有两个人:他的母亲林幼陵和恩师范大雷。
  孔母从小喜欢音乐,“文革”粉碎了她的梦想,所以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给孔祥东断奶时,母亲用的招数就是拉小提琴,琴声一响,他就不闹了。家里生活拮据,母亲把钢琴的黑白琴键照原大画在纸上,压在玻璃板下,孔祥东就在母亲的节拍下,手弹“纸钢琴”练习。其实,孔祥东不到5岁。1974年,母亲要花840元为孔祥东买一架二手琴,遇到父亲反对,840元在当时是一笔巨资。母亲没有动摇,最终把琴买回了家。为了还债,母亲常年吃萝卜干、咸菜下饭,并为左邻右舍裁剪缝补衣服赚钱。每天晚上,母亲一边踩缝纫机,一边监督儿子练琴。孔祥东13岁时,父母离异,家境每况愈下。没有琴谱,母亲诮和火柴棍蘸墨水自己抄琴谱。冬天没有取暖设备,母亲就灌两个热水袋,一个放在孔祥东脚下,一个绑在他的肚子上,为他取暖。
  1985年,孔祥东自从在全国钢琴比赛中得了第一名后,音乐之路越走越宽,但需要的钱也越来越多,孔母当时每月只有36元收入,根本不能满足。1986年,41岁的孔母大胆决定到日本闯天下,先教授烹饪,后从事服装设备,以补贴家用。现在她已定居日本,成为著名的时装设计师。
  谈起恩师范大雷,孔祥东说:“他是一脚把我踹上音乐舞台的。”1978年,孔祥东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刚进校的孔祥东学习成绩平平,有一次,居然一部作品背了一个学期还没背下来,在钢琴专业班8个同学里,他倒数第二,成绩始终徘徊在及格线,最终被钢琴老师“踢”出班来,他后来转到了另一个老师范大雷手里,“范老师当时认为我乐感很好,技术没有丝毫问题,惟独欠缺对音乐的自信。”在范大雷的指导下,孔祥东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成绩。自小失去父爱的孔祥东和范大雷形同父子,每逢寒暑假,孔祥东就在范大雷10平方米的宿舍里学琴,冬天挤在一张单人床睡觉。孔祥东夏天坐久了琴凳出了一屁股的热疮,范大雷为他涂药水,再用嘴吹干。
  1986年,范大雷带孔祥东去苏联参加第8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宗。这是孔祥东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非常紧张。上场前,孔祥东说:“我想上厕所。”范大雷从孔祥东的眼里看出了他的恐惧和不安,他一言不发,照着孔祥东的屁股就踹了一脚。这一脚把孔祥东踹醒了,他镇静下来,最终得到了金奖。
  1993年,范大雷身患重病,孔祥东为挽救恩师生命特地举行了一场义演,震撼了当时整个上海。恩师最终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乐感却被高徒传下去。
  “音乐没有高雅、通俗之分,只有好音乐和坏音乐之分。”
  说起1999年在西藏为凤凰卫视《千禧之旅》创作的《爱你一万年》歌曲,孔祥东兴致很浓:“这首歌是我和美国三次奥斯卡得主、著名作曲家乔治莫若德共同为刘德华谱曲的,刘德华自己作词。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一个崭新尝试。”我很好奇,一个古典音乐的演奏者怎么会向流行音乐靠拢。
  孔祥东说:“在我的概念里,音乐没有高雅、通俗之分,只有好音乐和坏音乐之分。也许很多古典音乐家对通俗音乐嗤之以鼻,但我觉得要站在新的高度认识通俗音乐。许多经典的古典音乐其实都来自通俗的民间音乐,民间音乐是音乐的基础和土壤。古典音乐不能脱离民众,也要食人间烟火,要有一定程度的普通的民间性,表现出大众的喜怒哀乐。要从民间音乐中提升出真正的音乐语汇,比如色彩、话语和情感。我在美国10多年学习,认为到的一个真理是,古典音乐不能固步自封,满足曾经的辉煌。我希望我老的时候有人评价我,孔祥东为古典音乐带来了活力、生命力和新的发展方向,至少说一直在做这方面的探索。”
  我调侃孔祥东道:“古典音乐给人死气沉沉、曲高和寡。你看,你是世界钢琴大师,你为刘德华、张学友作过曲,但显然,他俩比你的名气大得多。”
  孔祥东丝毫不生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流行音乐在市场上与古典音乐相比优势明显,这取决于流行音乐对包装、宣传、市场推广方面的成功,也是古典音乐所缺乏而且要借鉴的。陈美在这方面做出了尝试,她把小提琴表演化、把高雅音乐通俗化,我很欣赏她。但话说过来,流行音乐的艺术生命是不长的,流行歌星基本上吃的是青春饭。古典音乐则是亘古流传,越老越好,像陈酿。我孔祥东七八十岁了还能够弹钢琴并受到欢迎,流行歌手做不到这一点。”
  今年6月份,孔祥东将在敦煌举行大型“丝绸之路敦煌梦音乐会”,他说他“要把古典音乐从殿堂迁出来,走向民间,赋予古典音乐更多的时尚色彩。”1997年2月,孔祥东在上海创办了“孔祥东音乐艺术中心”,并且在次年开办了苏州分校,招收了500多名学生。“我希望那些像我一样从小对音乐感兴趣的孩子能实现梦想。”
  我问孔祥东:“你小时候是在母亲的强制下学习音乐,到现在,音乐成为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对于很多人,比如像我这样的人来讲,音乐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东西。到底音乐对一个人有多大的建设性?毕竟,很多人生活中没有音乐照样志得意满。你希望孔祥东艺术中心的孩子们从音乐中得到什么?”
  “快乐,”孔祥东很快地作出回答,“我不想拔高音乐的作用,音乐说不上能对人进行革命。但音乐能给人快乐。我当初学习音乐也并没有把它作为我的事业,我只是从音乐中体会到了快乐,别的东西所无法给予的快乐,它让我精神上始终处于纯净、积极、充满希望的状态。音乐是一种精神食粮或者说精神补偿,没有音乐这个世界是可怕的。我的母亲曾告诉我幸福是什么?三点:要有所爱的人、要有事情做、要有希望。我觉得音乐能给我这种幸福。我曾经看过一幅雕塑,叫《城市农民》。雕塑上的人锦衣玉戴,但两只眼睛是空的。的确,没有音乐的人生是空洞的人生。中国人的生活越来越好了,但城市农民也越来越多,他们活在没有音乐,没有精神的生活里是可悲的。我希望音乐能一代代传下去,那么中国人的素质也会一代代高起来。